金成那間亮堂的小西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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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從藥箱里拿出注射液，用藥夾子“啪”一聲敲開，抽到針管里。金成他娘病病懨懨快半年了，幾次說不行了不行了又緩過勁來。老太婆熬過了冬天，原還盼著等天一暖和就好了，可病情一再沉重。金俊伏在床頭上，大聲說：“天一暖和就好了，大娘！”老太婆“嗯嗯”哼著，眼里流出一些渾濁的液體。金成婆娘在一旁冷笑：“看情況吧，眼看著又要過冬，俺看早晚是今冬的事兒！”金俊輕輕一笑。金成婆娘又說：“天一暖和就好了，她怪愿意聽這話兒。”金俊點頭：“年紀這么大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金成婆娘說：“可不是怎的，真急死人，又咽不下這口氣去，活受罪哩！”金俊在毛巾上擦了手，拎起藥箱子：“我回家一趟去，要是打完水了你去喊我。”金成婆娘“嗯嗯”地點頭：“你不喝碗水了？真是的，光讓你來回跑腿哩。”走到門洞時金成婆娘壓低了聲音：“金俊哎，回去，別盡跟你媳婦吵嘴，你多讓著她點，俗話說，冤家父子，仇人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回去多哄哄你媳婦……女人家就是信哄哩！”金俊嘆氣：“唉，難辦！”愣頭愣腦走出了金成家的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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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在心里還是很愛梅梅的。他內向，梅梅卻是外場人。定親那時金俊就想：等結了婚就好了，結了婚就栓住了！可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梅梅卻又鬼使神差當上了村里的婦女主任。說實話這多少有些讓他頭疼。照理說他也是在“外面”跑的人，卻看不慣自己的老婆在外面“揚風詐毛”。不過這些他都能忍，他想也許等有個孩子就好了，有個孩子就栓住了！可老天爺似乎處處與他為難，孩子卻怎么也要不上來。要說這事也怪金俊，一開始梅梅并沒什么毛病，前后懷過幾次孕，金俊那時也是年輕，一時不想那么早要孩子，前后都流了。可真想要孩子時梅梅卻懷不上孕了。金俊和梅梅又是求神又是拜佛，草藥喝了一籮筐，肚子里愣是沒動靜。兩人從此死了心。金俊為這事哭過幾回，惱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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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總歸是親生的好。可要是沒親生的哪怕抱養一個也是好的。那年，金斗聽說兩口子要抱養孩子，便很積極地去聯絡。金斗說不知道哪里的一個女人要生孩子，孩子是個黑戶，自己不能養，要送人。錢也不多要，只要兩萬塊錢做個營養費。金斗拍胸脯給他保證：那女的做過B超了，是個男娃！退而求其次，金俊和梅梅也曾很積極地去辦這事。可臨末了金斗給兩口兒抱來的卻是個女孩！再退一步，女孩就女孩哩，他金俊也沒有那么深的男女觀念。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孩子養了半年梅梅才知道被金斗耍了，那女人要的所謂“營養費”不過是一萬元，堂兄卻硬是從她手里賺了一萬！這要在金俊忍了也就忍了，可梅梅不能忍這口氣，抱起孩子就到金斗家里，朝金斗懷里一丟，扭頭就走。梅梅那年一連病倒了幾天，緩過勁來卻像換了個人似的，與金俊的話明顯少了。金俊呢？天天像個鋸了嘴的葫蘆。金俊不抽煙不喝酒，回來就有些愣愣的。梅梅在家的時間也明顯比往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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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走進大門時看到梅梅正從門口往外拽一臺縫紉機。縫紉機大，門口小，縫紉機卡在了門口。梅梅卻使氣似地往外硬拉，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響。金俊把藥箱放在磨臺上，愣愣站了一會兒才大聲喊：“梅梅，你干啥呢？”梅梅不作聲，還是往外拉著縫紉機。“你干啥呢？那縫紉機啊，都拽爛了！”“不要你管！”梅梅口氣挺沖。“我是一家之主，我能不管嗎？你成天干啥啊這是？”金俊說著便過來拉扯梅梅的胳膊。梅梅兩手一甩：“我拉我自己的東西，你管的著么？”金俊說：“我怎么管不著？你不看看你這是干啥？衣服亂七八糟扔了一地，地上那雞屎啊……”梅梅紅著臉：“我愿意，我一把火燒了哩！”金俊把衣服拾起來，擱到磨臺上：“別鬧了，梅梅，有啥事，咱倆說道說道不行么？”梅梅紅著眼：“沒啥好說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咱倆過到頭了，分家！”金俊皺著眉：“咱倆分啥家啊？梅梅，要是我錯了，我給你賠個不是，行不？”梅梅使勁推了一把縫紉機：“你沒錯！金俊，你有啥錯？我給你說金俊，我的名聲不好了，離了我，你再另找一個去！反正天下女的這么多！”金俊忽然一下變成了“軟蛋”：“我去找誰啊？離了你，我找不上來了！”梅梅兩眼一瞪：“你這是說的啥話？金俊，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啊，怎么這么沒點男人氣？”梅梅兩手一推，“你讓開，我拽出我那縫紉機來！還有，俺娘陪送俺的大立柜，你找人給我搬出來！”金俊咧了咧嘴，想哭，卻又重重嘆氣：“不行，我不同意，這個家不能散！梅梅，你有啥外人說道的，我不計較！我有啥對不住你的，你也遷就著點！梅梅，別鬧了，從今天開始，咱倆好生過日子，你看看，馬上就要過年了——”梅梅狠狠地：“金俊，你說啥也沒用，我就是不跟你過了！實話說給你，我過夠了！你整天回家來一句話也不說，鋃鐺著個臉像帶魚，你給誰看？要錢沒錢！要孩子沒孩子！你說愿誰？唵？不行，我受不了，我也不用你遷就，我就是這樣的人！”梅梅說完坐在磨盤上，臉上紅撲撲的。金俊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氣，一步邁進小西屋，又把縫紉機推了回去：“家不能分！東西搬進來，沒有分出去的理！”梅梅瘋了似地跳起來往外拉扯。金俊畢竟力氣大，兩手撐著門擋在門口。梅梅喘著粗氣，兩眼瞪得滾圓。梅梅忽然像打愣的雞般四處尋找著，終于摸起豎在大門口的镢頭：“你讓開，金俊！我搬不走，我……我……一镢頭砸了燒火！”說完便朝大北屋跑，一镢頭砸在電視櫥上。電視櫥是自家用好木頭打的，梅梅畢竟又在氣頭上，一镢頭下去只嘣開了一點木渣子。金俊慌里慌張地跑來，一把奪下梅梅的镢頭，扔在院子里。梅梅像一只斗敗的母雞。梅梅忽然一把掏出煤爐子里的火鉤子，拿在手里當武器：“你讓開，金俊，你不讓開，我使火鉤子鉤死你！”金俊卻硬掙起來：“行，你鉤死我哩！操你娘的跟你過了三五年了你鉤死我哩！不過了就不過了！都砸了，都燒了！你說，你鉤哪里？鉤脊梁哩還是鉤胳膊，還是鉤大腿？唵？你鉤死我！”金俊一邊哭咧咧一邊脫開了衣服，直到脫得只剩一個紅褲衩。金俊又湊上來，使氣：“你鉤死我！你說你鉤哪里？唵？可了不得了！”梅梅狠狠瞪金俊一眼，把鐵鉤子“當啷”一聲扔在水盆里。院子里雞飛狗跳，一派狼籍。金成婆娘和金俊的大哥金明走進來。金成婆娘說：“你說是，你們成天這是干啥呢，咋又吵上了？金俊哎，你快起來，穿上衣服，這是干啥呢？地上怪涼的！”金成婆娘拾了一件褂子蓋在他身上。“梅梅哎，快別這樣了，都老大不小的，成天吵嚷啥哩？”梅梅一下哭起來：“二嬸子，這日子俺沒法跟他過了，俺過夠了！”金成婆娘說：“你說的，日子還有過夠的么？金俊欺負你了，我替你打他！”金明一腳踢開地上一個籮筐：“你們成天吵嚷的啥？不過了就算毬！離婚！”金明向前走一步，吐口唾沫：“都甭管他，讓他們打！都砸了，砸了再買新的！留著錢是干啥使的？”梅梅坐在磨臺上：“金俊，你也甭這樣，你愿意趴著就趴著，冰死你活該！我看準了，再這樣，我早晚得死在你手里。你要是還有點人心哩，就干脆拿刀子來砍了我！”金俊不聽這話則已，一聽卻一“骨碌”爬起來，竄進灶屋里摸出一把菜刀來。金明大喝一聲：“金俊，狗日的你干啥？”周圍幾個年輕人也趕緊喊起來：“金俊，你干啥？”“金俊，放下刀，聽見了么？”“下了狗日的刀！”梅梅一愣，隨即伸長了脖子：“都別拉著，讓他砍死我吧！反正我也活夠了！”金俊對著梅梅晃刀：“梅梅，我不砍你！我問你一句話，你要是打算好生過日子，咱倆就啥事兒也沒有！你要是不打算好生過，我……我……我就砍了我自己！”金俊把菜刀對著自己。梅梅睜開眼：“金俊，你想干啥？”金俊說：“我數三聲！”金成婆娘忙答應：“金俊，梅梅愿意，梅梅咋能不愿意哩！快放下刀，你好孩子！”梅梅說：“你干脆砍了我吧！”“我數三！”梅梅長嘆一聲：“金俊，你放下刀，有話好好說。”金俊說：“你答應不？”梅梅說：“行，我答應，你放下刀。”金明一個箭步沖上去，奪了金俊手里的刀：“你們成天這是干啥？吃飽了撐的？還是錢多燒的？”金俊一屁股坐在磨臺上，耷拉著腦袋。梅梅忽然趁周圍的人不注意，一把拾起地上的菜刀跑了。金俊一拍大腿，跪在地上嗚里哇啦哭起來：“老天爺爺啊——，俺這日子沒法過咧——，沒法過咧——，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