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死亡是你給的懲罰

那我該如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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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季特別盎然熱鬧，雁樓到處草長鶯飛，晴天朗日。

即使肖揚死了，生活還是一樣要過。

我靜靜坐在老屋里，木質窗臺前，看昏黃的陽光穿過枝枝蔓蔓，鉆進來，灑下斑駁，跳躍在我的指上……

肖揚火葬后，骨灰再次被送回雁樓。

他被葬在被森影覆蓋的天馬山深處，冷月夜幕里，遙遠得像是被遺忘在另一個世界。

凝視著肖揚的照片，他淡然英挺的側臉，一身筆挺的墨綠軍裝，大概高一軍訓時照的。我微笑，手指迷戀地摩挲臨摹他靜默虛幻的骨骼輪廓……

外公得知消息后也是愕然，卻沒說什么，只是拍了拍白言軍的肩……

白言軍從此日日都陪在我身邊。我只當沒有他這個人，一個人關在屋里，沒天沒夜沉浸于迷惘的狀態中。

把玩手里已逝之人的影子，我不相信，肖揚變成了一捻灰。

我不喜歡火葬，肖揚。我想，寧可尸體慢慢腐爛，我也不愿你被燒成灰燼。

那么一捻薄薄的灰，怎么可能是你。

就好像，一切關于你我的回憶，也化成了薄塵隨風而去，不曾有過……

……

在屋子里自我軟禁了十幾天后，開學了。我背起包，匆匆坐上巴士離開雁樓。

離開這悲哀的傷心地。

我多么膽怯，連肖揚的墓，都沒去看上一眼。

……

我升上S市高中。高一上學期，我學會了未嘗染指的抽煙喝酒，成績一落千丈。來往于S城與雁樓，不理會任何人。師長朋友，是陌生客；我不是精神恍惚，便是酩酊大醉，冷漠麻木如行尸走肉。

我觀望著這座城，觀望著我的故鄉。繁華依舊，熙攘喧雜依舊；美麗依舊，花紅柳綠依舊……

卻沒有了他。

多么可怕……到處是他的影子。我徘徊兩地，背著單薄的包站立在廣大蒼白的樊汐廣場，眼前不由自主浮漾他轉身溫柔的目光；我看見牽手的情侶，呼吸間都聞得見他在我脖頸旁的廝磨耳語；我聽見街坊流淌的琴聲，他就好像在我面前撫著琴低頭吟唱……

天！我閉上眼想擺脫這一切，黑暗里他如影隨影黏稠得甩不開，他款款地呼喚我的姓名，他說我笑得好看，他與我十指交纏地吻別，他在幽幽泉澗給我戴上粗糙卻銘心的草戒……這痛好殘忍，我難熬一個個寂寞之夜，體無完膚，鮮血淋漓，我怨恨肖揚。

為何這般折磨我，我的愛人？只因我太晚了解你的心意，你就用這樣的方式朝我坦白訴說？

我如今，總算明白了。你卻不在我身邊。

殘忍如你啊，為何不帶我一起走？

沒有了你的城市，像座空城。我坐在S市最高點，劍川仕景大廈高聳的欄桿上，冰冷無機質的水泥金屬里，晃悠著一雙腿，默默感受洶涌暴戾的千穹狂風，覺得靈魂緩緩融化飄走。一口冰冷辛辣的酒液入喉，流進空蕩蕩的胸口，精神只是愈加清醒痛苦……

我在酒精作用下，身體燒得火熱，瘋子一般哈哈大笑。

天邊是灰白流連的長云，混著秋季蒼凜的氣息，背景是林立高樓剪影，幾只蒼鳥寂寞飛過……這樣寂然的城市景色，把我的心掏出一個大洞。

世界在我腳下，S城在我腳下，顯得那么小那么小。

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我毫不猶豫地按掉。它再響，我再按；它響第三遍，第四遍，我還是按掉。

第十遍鈴聲惱人心煩響起，我剛想把它掏出砸碎，一眼瞟見了屏幕上不斷跳躍閃爍的“白言軍”。

我接起。隱怒焦急的熟悉聲音傳來：“李慕白，你在哪里？”

我聽見他那邊嘈雜聲汽車鳴笛聲，一愣：“你不在雁樓讀書，跑我這來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你這段時間……”

“哈，我有什么好擔心的？”我毫不留情回了一句，漫不經心舔盡鐵罐里最后一滴酒汁，“哪里來回哪去吧，別管我了。”

“不行。”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在劍川大廈。”我冷冷地說，“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包括你。”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似乎沒聽到我無理取鬧發泄的語氣，“我現在就過去，你趕快下來！”

“你以為我想做什么？以為我尋死，自殺？”我哈哈笑，嘲諷地。“我沒那么脆弱。你別裝好人了，滾吧。”

手機那端的白言軍沉默了一會，然后有點悲傷無奈的聲音傳來：

“你又在喝酒，對不對……你這樣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你的魂魄被肖揚帶走了！你什么時候能抬眼，看看我？”

你什么時候能抬眼看看我？

我愣了一下，隨即激動大怒：“你這混蛋，你他媽別和我提肖揚！”

我摔掉手機，當當當一口氣跑下劍川大樓，推開玻璃門瘋子般狂奔出去，到川流不息馬路上。

我一下子望見馬路對面的白言軍。他看到我，十分高興地斜咧起嘴角，身形迅疾地朝我跑過來……

我眼角撇到一個影子，心里抽搐了一下，全身血液頓時拔涼！我用盡全身力氣歇斯底里朝他暴吼：“你給我待在那里！！你他媽不要過來啊——”

可是來不及了。

我眼睜睜看見那輛暗影一般的轎車無聲無息撞在白言軍年輕奔跑的身影上……

接下來的一切似是特殊處理過的慢鏡頭。白言軍高高地被拋起，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紅的弧線，他的臉怔怔地望著我，嘴里還呼喚著我的姓名。

他如一只小鳥無力墜落在地上，周圍驚呼聲迭起，一片艷麗的血花……

我失去了所有聲音……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剛才還沉悶厚重的云剎那間被爆裂的雷撕開，一道末日般的紅色閃電驚心動魄劈開絕望大地，雨是淚，無休無止地大聲咆哮悲鳴傾瀉下來！哀戚地訴說，雨簾密布無窮盡……

我聽不見周圍的聲音。暴雨，雷電，剎車聲，倉惶恐懼尖叫聲，這一切的一切只是交雜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曲，以最殘忍利落的姿態刺進我的心胸。

白晝如長夜般冰凍了，這景象使我愕然許久，腳步生根。

隨即我從恐怖迷幻里清醒，不顧一切地朝那片紅霧踉蹌跌撞過去……

肇事車輛急促地轉了個彎，黑漆漆地向另一個方向駛去，又帶起一片淺紅的水珠。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住地上白言軍缺殘不堪的身體……

他沒了一條腿，半邊臉已然看不出形狀，雨水血水汗水泥水在他臉上肆溢，蛇般滴落下來。眼神卻灼亮無比，嘴角竟是開心地翹著。

他顫抖著舉起手要摸我的臉，血如八道溪涓涓不斷地從他嘴里涌出，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紅色在我白衣上描繪成一朵又一朵凄異的花。

“慕白……”他虛弱地笑著，“……我，我在你懷里……”

世界那么靜默，站在我身邊的行人嚇得瑟抖，著急地打120。我點頭撫撫白言軍的發，“嗯，不要說話，我們去醫院好么？你會沒事的，我們去醫院……”

他不依不撓地開合著殘破的嘴唇：“……慕白，我，早就希望你這樣抱我，這樣看我了……呵……現在，終于……”

我無法抑制顫抖，雨大顆大顆打在我們身上，我再次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們去醫院，你堅持住……”

“慕白。”他眼神有不忍，“你不要傷心……你要好好活著……”

暴雨似乎永不停息。我哽咽，這里真冷，我絕望乞求地看著白言軍，我十幾年的青梅竹馬。

十幾年來我只是當他青梅竹馬。

為什么啊？

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搖搖頭，我說不出話。

“慕白……”他長黑的眼睛俊逸眉間突然散發出盛芒，他眼神如烙印，如要把我的容貌刻進靈魂……

“慕白……”，他不舍地說，深情地，虛弱地，，“……我愛你啊。”

然后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他的眼閉上了，破敗鮮血淋漓的臉上，是滿足的神情。

我聽見世界緩緩坍塌成碎塊粉末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