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得舊時攜手處

如今水遠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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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肖揚相處時間久了，不知不覺里，我漸漸把白言軍冷落了。

我依然在我的伊甸園，雁樓鄉(xiāng)內，無憂無慮鳥兒般徜徉。

我依然在八道溪里踏水捉魚。依然在偷陳家澄黃的橘。依然入西丘密林內設個籮筐捕絢麗鳥雀。依然在蘆葦蕩里尋野鴨下的蛋。

只不過身邊伙伴換了。

白言軍十二分的幽怨。用他話來講，我這是典型地見利忘義，見色忘友。

我實無此意。動腦筋想想，白言軍是雁樓人，要玩要見隨時都可以；肖揚卻不是，他只是在此寄居修養(yǎng)的外城人。

總有一天他會離開的。現在不多耗時間與他游玩，將說不定再無機會了。

我抱著這樣念頭，嘴上卻違心地找了條“他是我救命恩人”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

一日晚飯后，我在老屋門縫內找到一條紙條。

上面是遒勁有力的清秀字跡：

丫頭：

晚上7點，西丘蘆葦林

肖揚

我為什么這樣高興呢？我跑得匆忙，還未七點我就到了。

那天星光很好，很久以后我都記得。

我東張西望，硬是找不到肖揚的身影。

于是我在小山坡草叢里坐下，手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等。

從山坡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那片蘆葦林。

盛夏，蘆葦花開的季節(jié)。遠遠望去，蘆葦林上是密密的花穗，像覆了一層接天白雪。星光下，晶瑩地泛光，有種寧靜的美麗。

風暖熏熏地吹，夜色醉人。我忍不住要打瞌睡。

變化發(fā)生了。

首先我發(fā)現，遠遠的地方，隱隱有稀稀疏疏的白點升起。

開始我以為是螢火蟲。但是我轉念一想，我坐得這么遠，怎么能看見天邊的螢火蟲呢？

那盈亮的白點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從蘆葦蕩內涌起，越來越快，高高地乘著夜風飛揚起來！

然后我才意識到那是蘆葦花絮。白絮層層，旋轉著升騰著，在夜空里，盛開的花，像盛開的白雪。

我驚喜地看著，這真是場絕麗的舞蹈！好幸運，竟然能看到這罕見的景象……

多么美麗。

美得讓我有點憂傷……

花絮乘著風飄揚。

萬籟俱靜。

蟲鳴都為這美到窒息的盛大純白的舞蹈沉默……

有的升上星空。

有的飄向幽幽的山野橘林。

有的落進靜靜流淌的八道溪。

有的躲入冷寂的天馬山麓……

我記憶里的雁樓村，從沒這么美過。我近乎癡呆地看著，這是誰贈我的禮物？因我生在南方，就給我這場獨特的，絕無僅有的雪舞。

我歡快地尖叫起來，激動地大笑。第一次，笑得如此酣暢淋漓。無人能懂我那瞬漲滿心胸的快樂。

雪花們靠近，飄著飄著，溫柔地吻過我的額頭，我的肩，我的手……

我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肖揚。很應時地，我看見一個人影從蘆葦林邊沿鉆出來……

直覺告訴我那就是肖揚。

當他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手里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時，我突然懂了。

我覺得他想告訴我什么，但他只是溫柔地笑，即使臉龐滴落汗珠，依然傾倒眾生。

一瞬間我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當伙伴們譏諷我是父母鄙棄的孩子時，我沒想過哭。

當陳家老頭放狗咬我，我一頭跳進八道溪時，我沒想過哭。

當外公叫我上山拾柴，我迷路一個人晃到亂墳崗時，我沒想過哭。

但這時我看見肖揚的眉眼，我突然就很想流淚……

自從我降臨這個世界，第一次有人對我如此溫柔。

這溫柔太過美好，那一刻，我真害怕失去它。

“我能永遠這樣下去嗎？”我很突兀地問了一句，揚起臉。

肖揚的指穿過我短而利落的發(fā)，那觸感比夜風還溫柔：

“丫頭，放心，我不會離開你。”

真好，我滿意地閉上眼，安心地靠在他清瘦卻堅實有力的臂膀上……

那個夜像個仲夏美夢，夢里有天堂該有的一切，星光草坪，蘆花蕩，少年戀人。美得讓以后的我每次憶起，心都會碎成千千萬萬瓣。

那一刻，我不想當什么巾幗英雄。我只想這樣，和他淡而幸福地過完我的余生。

我只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我好想和他永遠在一起，看白雪盛開，永不分離。

后來我才知，那是孩童時代的我，稚嫩天真卻泡沫式的悲哀遐想。

……

肖揚完全被我?guī)牧恕?

他不再手捧書本，獨自臥在八道溪岸畔，邊看邊小憩。

不過因為我常帶他奔走攀爬，他羸弱的身子，漸漸健壯了起來，蒼白的面色也有了紅潤。

我愈加歡喜。精心打算，定要讓他的修養(yǎng)有極大成效，讓他父母歡欣高興。于是這次我?guī)ノ以阪由桨l(fā)現的秘密基地。

蜿蜒曲折的八道溪，被黃昏殘陽渲染上層鎏金，伴一層薄薄的夜霧水汽。朦朧動人。

我們沿著溪走，看天上流云。

到了嬗山，我們走進空谷，越過湍急的水流，攀爬過嶙峋怪異的老樹，到了我的“修養(yǎng)圣地”。

這是個極空寂幽曠的地方。遠處山峰瀑布灑下萬丈珠簾，澈水流到這里，形成了一個面積不小的碧潭。

遙遙水聲反而把這里襯得更靜。

潭的顏色碧綠得要把人吸進去。深沉的一大汪水邊，長滿一排我說不出名字的藤樹，列成包圍形狀。我對他說，每當我傷心難過，來這里坐上個半天，心情就能平靜好轉。

肖揚一身白色運動服，端詳四周，忽地笑道：“讓我想到楊過小龍女住的隔世古墓。”

我臉紅了。他看了看我，輕笑：“你累不累？”

我點點頭。于是他張開手臂，把我整個摟進懷里，下巴頂在我的頭上……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他扯下垂在我耳邊的一株藤，拆下來打散成幾絲，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靈地動起來，這根藤絲穿過那根，互相纏繞，漸漸環(huán)成一個圓的形狀……

我仔細地看著。

終于青色的藤在他手里變成一個小巧的指環(huán)。

樸素無華的草戒指。

然后他把它緩緩戴在我的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