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1928年1月19日，也就是臘月二十七，明天蘇憶蘭就該到家了，蘇炎之和玧兒越發按捺不住自己心頭的激動。

夜晚，在陣陣風鈴聲下，蘇炎之打開了唱片機，悠揚婉轉的旋律從唱片機里傳來，蘇炎之滿眼溫柔地對玧兒說：“蘇太太，我們好久沒跳舞了，今天咱們跳支舞吧？”

“好呀。”于是玧兒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走到蘇炎之身邊，在房間里與他翩然起舞。

他們的舞步一直是默契無比的，在那些參加宴會的日子里，大家都說他們是“舞王、舞后”，此時他們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玧兒喜歡跳舞時候的蘇炎之，這個時候，蘇炎之只看著她，仿佛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第二天，是蘇憶蘭的輪船靠岸的日子，蘇炎之早已派了人開車去申城碼頭接女兒。

照理來說，到了晚上六點，蘇憶蘭就會乘車回到燕城，但是一直到六點半，蘇憶蘭也沒有到家，玧兒急得直在門口踱步，蘇炎之也是急在心里，口中還是安慰妻子：“玧兒，別著急，眼下到了年關，路上擁堵些也正常，咱們再等等。”

“那我再去把菜熱一熱。”玲姑作為蘇憶蘭的奶娘，也是憂心不已。

于是大家都這么等著，可是七點，八點......蘇憶蘭都沒有到家，饒是蘇炎之這樣淡定的人也坐不住了，著人去路上接應蘇憶蘭。

照理來說，蘇憶蘭在申城靠岸后，會乘著家里的車一路回到燕城，所以蘇炎之派出去的人，沿著這條路開車去尋蘇憶蘭。

蘇炎之、玧兒、玲姑三人都懸著一顆心，就坐在客廳里等著蘇憶蘭回家。

凌晨十二點半，家里的電話響了，是派出的衛兵來的電話，說車開到半途的安縣，遇到了塌方，衛兵問了當地的村民，塌方是下午三點就發生的，但是沒有造成人員傷亡，現在還在搶修，很多車子到此看到塌方都選擇原路返回了。

聽到沒有發生人員傷亡，大家的心都放下了。

“是不是因為塌方了？所以蘭兒原路返回申城了，或者是在那個塌方附近的城鎮附近住下了？”玲姑問。

“不對！”玧兒搖搖頭，“依照蘭兒的性子，她不會原路返回的，她會想別的辦法回來，如果她原路返回到了申城，她一定會打電話通知我們的。”

蘇炎之拿出了地圖，安縣在申城和燕城的中央，并不是申城到燕城的唯一的路，卻是最近、最快捷的一條路，如果要繞開安縣，得繞好大一個圈才能到燕城，而且要走很多山路，山路崎嶇難行，不是最佳的選擇，還不如原路返回到申城等大路修好。除非不開車，改坐火車，安縣附近有一個火車站，雖然要多繞幾個縣城，但是途經燕城。

不過就算坐火車，也不至于這么晚還不到？蘇炎之的胸痛得厲害，但是面上卻隱忍不發。

“炎之，你在想什么？”玧兒看著蘇炎之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我在想，蘭兒是不是坐火車回來了？”蘇炎之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我問問，我來找找電話簿！”玧兒說著坐到電話機旁邊，翻找著電話本子，找到了燕城火車站的電話號碼，立刻播了出去，可是沒人接，掛了，再打，還是沒人接。玧兒也不耐煩了，掛掉電話，沖著曾閔說道：“阿閔，你現在就去火車站看看，今天有沒有從安縣附近到燕城站的火車？”

“是！”曾閔領命，立馬去了。

一個半小時后，曾閔回來了，蘇炎之和玧兒幾乎不曉得自己這一個半小時是怎么熬的。

曾閔的表情有些凝重，吞吞吐吐地稟告道：“安縣是有一班火車，每天四點出發，七點可以到燕城，但是五點半火車開到方家渡的時候發生了爆炸。”

玧兒覺得眼前一黑，簡直要暈過去，她不敢看蘇炎之的表情，只是不斷說：“我覺得蘭兒沒有坐火車，沒有，她肯定回申城了，那丫頭肯定回申城了。”

“派人去方家渡，查一查小姐到底在不在火車上？”蘇炎之的聲音透露著無盡的悲涼。

“是，我這就去安排。”曾閔說著又出去了。

“沒事的，沒事的，蘭兒肯定原路返回申城了，說不定是申城的電話線都斷了，蘭兒沒辦法給我們打電話報平安。”玲姑眼中已經都是淚，“我去看看蘭兒的房間還缺什么沒有。”說著，玲姑消失在大廳里。

蘇炎之只覺得自己呼吸不過來，猛然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鐵青。

“炎之！”蘇炎之是不能受刺激的，玧兒連忙翻出藥瓶，喂著蘇炎之吃下藥。

“蘭兒......”蘇炎之咽下藥片，眼神癡癡地望著門外，輕輕呢喃著女兒的名字。

“蘭兒會回來的！”玧兒緊緊握住蘇炎之的手，“一定會回來的！”

蘇府的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去方家渡打探消息的的人還沒有傳來消息，燕城日報已經刊登了方家渡發生火車爆炸的新聞，事故原因，傷亡情況一概不知，只是簡單地刊登了爆炸發生的時間、地點。

而蘇炎之好像一夜老了十歲，從沒有白發的他，兩鬢長出了白發，眼神也沒了平日里的光彩。

玧兒為他遞上一碗粥，拿起勺子喂進他的嘴里，他才勉強吃了兩口，其實玧兒自己也一晚上沒有進食了，但是她更擔心蘇炎之的身體，他的身體經不起任何一點磋磨了。

又一直等啊等，等到下午六點，曾閔來了電話，玧兒接了起來，蘇炎之也湊在話筒邊上。

“太太，我們在方家渡附近的縣城醫院找到了去申城接小姐的小鄭，他的胳膊都被炸沒了，他說小姐也在火車上，說完他就咽氣了。”

玧兒只覺得心臟被人開了一槍，痛得難以承受，她抬頭看了一眼蘇炎之，蘇炎之兩眼呆滯，口中猛地往外噴血。

“炎之！”玧兒接過蘇炎之搖搖欲墜的身體，可是蘇炎之很重，她怎么也托不動，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蘇炎之被送進了醫院，玲姑也暈倒在家里，本來是熱鬧喜慶地過年，現在卻只剩下一片荒涼。

蘇炎之一直沒有醒過來，玧兒問岳醫生情況，岳醫生只是愁眉苦臉地搖搖頭，其實玧兒心里有數，蘇炎之自從槍傷后身體就不好了，后來肺挫傷，岳醫生千叮嚀萬交代，蘇炎之一定要好好調理身體，不能過度操勞，也不能受刺激......可是眼前這個刺激足可以要了他的命。

玧兒陪著蘇炎之住進了醫院，蘇炎之倒下了，她不能倒下，她用醫院的電話，隨時跟身在方家渡的曾閔保持聯系，已經三天過去了，可是卻什么也沒有找到。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怎么就什么也沒有找到呢？”玧兒哭著說。

話筒那頭的曾閔沉默良久，最終不得不說：“阿姐，這可是爆炸啊，很多人都找不著了.....”

這一句讓玧兒接近崩潰，但她還是說：“那不是也有一些人活下來了嗎？我們蘭兒那么善良，老天爺一定會眷顧她的，她一定可以活下來的，去找！去找！”

“我知道了，阿姐，我去找！”

蘇炎之在醫院一趟就是半個月，偶爾也會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著窗外，問玧兒有沒有蘇憶蘭的消息？看見玧兒沉默的樣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對著窗外不停地喚著蘇憶蘭的名字。

半個月后，蘇炎之徹底清醒了，這一次他并沒有一睜眼就問蘇憶蘭，他看著衣不解帶照顧了他半個月的玧兒，她是那么消瘦、那么憔悴，蘇炎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語氣里都是心疼：“你瘦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玧兒笑著搖頭，眼里都是淚，她不知道，今天自己這個笑有多難看。

“我想回家了，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真難聞。”

“好。”

蘇炎之回了家，但是他依然還是很虛弱，也沒有精神處理公務。

中央政府派了人來，討論南伐南軍的事情，蘇炎之沒有精神也沒有心思參與這件事，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張副官。

又過了半個月，曾閔回了燕城，只是在方家渡那邊留了人，繼續打探蘇憶蘭的下落，但是始終一無所獲。

蘇炎之閉口不再提蘇憶蘭，好像不提，他的女兒就只是在外求學而已，并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一個晚上，蘇炎之擁著玧兒，輕聲詢問：“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去哪里？”

“你不是說你最喜歡清秋別苑的湖光山色嗎？我們去那里吧。”

“那燕城怎么辦？”

“誰愿意做這個督軍讓誰做吧。”

“炎之......”

“煙兒死在我懷里，蘭兒死在爆炸里，就連你我也差點失去了，我這個督軍做得何其失敗？”

“這都不是你的錯，這都是些意外，再說，我不是在你身邊嗎？對不對？你是我心中最愛的丈夫，是蘭兒最依賴的爸爸，是衛兵最敬仰的長官，是百姓最愛戴的督軍，你在我們心中是最好的！”

“我累了，想休息了。”

“那也好，清秋別苑養人，可是中央政府會放你走嗎？”

“怎么不會呢？一個茍延殘喘的督軍，留著占著他的官職，走了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那我們什么時候走？”

“我明天會發電報，提出辭呈。”

蘇炎之第二天一早就發出了電報提出卸任，但是中央政府并沒有給他回話，幾天之后，中央政府派了人來慰問蘇炎之。

蘇炎之心里很明白，中央政府是派人看他是真病還是裝病？但是蘇炎之的身體情況并瞞不了人，中央政府派來的人一探就知，蘇炎之的身體是真的垮了，再加上喪女之痛的打擊，恐怕將不久于人世。

所以，中央政府最終允許蘇炎之卸甲歸田，還從中央派了人來接替蘇炎之的工作。

蘇炎之和玧兒動身的那天，小穗也來送了玧兒，小穗懷里抱著念中，眼里滿是淚水，玧兒親了親念中的小腦袋，囑咐小穗要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最后開著車，載著蘇炎之走了，這是一趟只有他們二人的旅程。

玧兒駕著車來到了清秋別苑，秦伯秦嬸還依然在照管著這個小院子，雖然他們都已年近古稀，但是身體依舊硬朗，夫妻兩人將清秋別苑照管得很好，與多年前玧兒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區別。

婚后，玧兒偶爾也會隨著蘇炎之到這里小住幾天，但是玧兒沒想到，這會是蘇炎之最后選擇的歸宿。

秦伯秦嬸畢竟年紀大了，有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玧兒都會自己做，并不太勞煩兩位老人家，但是秦伯秦嬸身體康健，也依然將蘇炎之和玧兒當作主人一般尊敬，秦嬸每天都會早起做好早飯，秦伯則經常到鎮上去買些生活用品，有的時候還會帶燕城日報回來。

1928年的4月，孫玉承不敵南伐的中央軍隊，選擇易幟，至此中央政府終于實現了表面的統一，是的，只是表面統一，內有地下革命組織，外有日國人虎視眈眈，中華大地真正的“統一”還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蘇炎之躺在回廊下的搖椅上，看著孫玉承易幟的新聞，并不覺得奇怪，中央政府統一局面是大勢所趨，與其撞個頭破血流，不如和平相處，這也是他去年不廢一兵一卒就選擇易幟的原因。

玧兒將報紙收好，這時信鴿飛來了，這是小崔與他們的聯絡方式，雖然他們身處郊外，小崔也不再跟隨蘇炎之左右，但是在小崔心里，蘇炎之都是他永遠的“老大”，燕城的一些消息，小崔會通過信鴿告知蘇炎之，蘇炎之也會給小崔回信，告訴他自己安好。

玧兒取下綁在信鴿上的信紙，里面只有寥寥數語：老大，方家渡爆炸的原因已查明，系日國人為了報復孫玉承出爾反爾，不與日國軍方合作，日國人為了刺殺孫玉承，在方家渡鐵路段裝了炸藥，不料那天孫玉承改了行程，并沒有上火車，炸死的是孫玉承手下的陸幫辦。

“小崔說了些什么？”蘇炎之問。

蘇炎之已經很久沒有提起蘇憶蘭了，玧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紙條遞給了蘇炎之。

蘇炎之看完后，是良久的沉默，然后又吐出一口鮮血。

“炎之！”

蘇炎之用手抹去了嘴角的血，只是默然說了幾個字：“他們殺了我的女兒。”

“炎之！”玧兒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安慰這個受傷的父親。

“我的女兒......”蘇炎之默默念著這幾個字，他真懊惱他現在這副殘破的病區，否則他一定要親手殺了那些人！

自那天后，蘇炎之的身體越來越差，剛開始去清秋別苑的時候，他們還能一起去荷塘邊釣魚，去抓螢火蟲，那天過后，蘇炎之連走路都費勁，只能坐著，走幾步都會牽著他胸口疼，再后來，蘇炎之便只能躺在床上了。

玧兒見他肉眼可見的消瘦，見他胸痛得呼吸不過來，卻幫不了他，玧兒每晚都睡不踏實，有點動靜就會驚醒，她實在是害怕，萬一她睡得沉了，蘇炎之如果呼吸不過來的話，她幫不上他。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蘇炎之躺在床上午睡，玧兒坐在床邊上，癡癡地看著他。

近日來，玧兒好像陷入了一個思維的怪圈，蘇炎之那樣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是怎么到了今天奄奄一息的樣子呢？最開始是因為白雁回那一槍，可是白雁回為什么會開槍呢？是因為蘇炎之不愿意娶她，如果沒有自己，蘇炎之說不定會娶她呢？后來是因為車禍的肺挫傷，可是那場車禍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制造那場車禍，是不是就算聽見了女兒的消息，蘇炎之也不至于就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最后是因為聽見了女兒的消息，可是那趟火車為什么會爆炸呢？是因為自己勸孫玉承不要與日國人合作，導致日國人懷恨在心，才會喪心病狂想要殺死孫玉承。這一切的一切，都與自己有關啊......

這時，蘇炎之醒了，他今天的精神看起來很不錯，比前幾日要好些，他從床上坐起來了，伸手抹去了玧兒滿臉的淚痕。

“你在想什么？”

玧兒只是搖搖頭。

蘇炎之嘆了口氣：“沒有你，我也不會娶白雁回，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當時你用車撞小崔的車真的很聰明，其他女子才沒有你那么果斷呢，如果你不撞車，萬一我一路到了寧州，我們又不知道要錯過多久了！你勸孫玉承不與日國人合作，是出于你的民族大義、你的家國情懷，你做得沒錯！”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玧兒泣不成聲。

“我若不懂你，如何去愛你呢？”蘇炎之拉著她的手，“與你在一起的這些時光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你的出現，讓我明白了，世界不止有黑白二色，是可以多姿多彩的，我只恨遇到你的時間太晚了。如果有下一輩子，我不想再比你年長這么多歲了，我要與你一般大，與你一起長大、讀書、結婚、變老，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

“好！”玧兒用力地點頭，淚水卻怎么也止不住。

“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干嘛要對不起？”

“以后的路可能會很難，但是只能你自己走了。”

“我不要！不要！”玧兒緊緊盯著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

“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么嗎？”

玧兒點頭，她記得的，她答應過他，要愛惜自己這條命，要好好活著。

“那我就放心了，地下又黑又冷，蘭兒被我慣壞了，一個人她一定很害怕，我這個做爸爸的先去陪陪她。我記得你的愿望是走遍世界的名山大川，畫遍世界的美人美景，那你這個做媽媽的，就替我們去看完這世上的好風景，好嗎？”

傻瓜，那是我曾經的愿望啊！我后來的愿意是希望與你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希望蘭兒平安喜樂！玧兒這句話埋在心頭，嘴上只說：“那你們不要走得太遠，留在奈何橋等一等我，我怕到時候找不到你們。”

“自然要等你的，有了你，咱們才是完整的。玧兒，我愛你，我只愛你。”

“我也是，我只愛你。”

蘇炎之的嘴角有了滿足的笑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玧兒緊緊握住蘇炎之松開的手掌，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來：“蘇炎之！你騙人！你說你娘給你算過命能活到九十九的！你說讓我陪你放水燈到九十九歲的！你騙我！你騙我!你怎么能騙我呢？”

可是那個叫蘇炎之的男人再也不會回應她了，沒有人再陪她放水燈，沒有人再送她玫瑰花，沒有人再陪她抓螢火蟲，沒有人再與她共舞，沒有人再陪她打雪仗，沒有人再把她緊緊擁在懷里......再也沒有了......

蘇炎之死于和玧兒相識后的第十年，那一年，她十八歲，他三十歲，他從土匪手上救下她，他對她一見傾心，而她一無所知。這一年，她二十八歲，他四十歲，他死于病痛，而她要一個人面對未知的人生路。

玧兒在秦伯秦嬸的幫助下，將蘇炎之安葬了，玧兒將蘇炎之手上的婚戒摘下，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將那枚橋形黑鉆胸針別在了蘇炎之的衣領上，就讓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陪伴在彼此左右。

蘇炎之墓碑的方向是向著燕城的，玧兒想，蘇炎之的半生都在燕城度過，那有他的抱負、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愛情，也有他的家庭......蘇炎之應該會喜歡那個方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