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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巨大翅膀淹沒了黯淡的天光,撲扇著,攪起了激烈的旋風,飛揚的黃沙呼嘯著,從頭頂上齊刷刷猛沖而下,如萬馬奔騰,向著林中的人群撲來。
“啊——!”凄厲的慘叫聲刺破了天幕,沖上了云霄。
這一刻,天上地下,風云變色!林中人紛紛抱頭逃竄,一時間偌大的樹林陷入了一片恐怖糜爛的血腥味之中。
“不要怕!”耳邊傳來一句溫和冷靜的話語。
伸出手惶恐地向前探索,她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在她的面前沖著,阻擋著什么。
“不要放開我!”她嚇得喊出聲,倉促地想要跟上他的腳步,然而那一抹閃著光芒的身影卻離她越來越遠。
“餓,我餓!”
記憶是血色的,只有那個少年用清亮無比的眼睛注視著她,他伸出柔軟的小手,遞給她一個饅頭,憨憨地一笑道:“吃吧!”
她怯怯地伸出手去,去接那少年遞過來的食物,然而,眼前忽然模糊了——
血!
鋪天蓋地的血,忽然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瞬間蓋住了她的眼睛。
她什么都看不見……只有滿目的血紅、血紅……那個少年,那個擁有清澈眼眸的少年松開了她的手,他去了哪里?他要去哪里!
在滿天的血腥中,她茫茫然的張開手,向四方探著,想抓住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沒有……
“不要丟下我!”
——你已經死了,諸葛小蝶已經死了你知道么?
——你現在是日月神教的日月圣女!小蝶,那個小蝶已經死了!
——小蝶以前認識的人,都已經和你無關了。
耳邊忽然有冷漠的聲音,仿佛有穿透時空的能力,將伏案睡去的白衣女子從迷夢中驚起,小蝶猛然回頭,看見門口站著的陰郁男子。
短短幾個月,他長大長高了很多很多,他果然不是常人。
小蝶有剎那間的恍惚和失神,她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來人。
身姿筆直而頎長,黑色的披風在身后舞動連連,卷起了一陣陣稀薄的霧氣。來人很輕地笑了笑,幽黑色的長發直直地散落到了腰際,額前的留海遮住了臉上部分的表情,然而額環上星形寶石的光輝卻閃耀依舊,襯出他天人一般如玉的英俊臉龐。
“夜冥!”白衣女子站起來,緊張的看著教主,卻是隨意的叫出了他的名字——那無數兩廣云滇之地的百姓都為之震栗,幾近神話的名字。
這里是她在日月神教的住處望月樓,自然到處都布滿了她設下的阻擋外人闖入的法術和結界。即使是一只蒼蠅飛入,都會馬上被無形的烈焰焚為灰燼——然而,那個長發飄飄的王者,就這樣毫不費力的推開門,走了進來。她設下的所有法術咒語,居然對他毫無效力……
的確,對于日月神教的教主,又有什么咒語能夠起作用呢?
魔教教主看著睡眼模糊的白衣女子笑了起來,寶石的光輝映著他玉潔俊美的臉龐,天神般光彩奪目:“我今夜來,只是想確認一下那個人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誰?”反射般的,她開口問,然而心中剎那間卻震了一下。眼前的人卻只是微微而笑,溫和地看著她,寶石額環下的眼睛深藍如海:“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伸出手,瞬間捏指成花,緩緩的,又緩緩地上前兩步,將手上那一朵血紅色的曼陀羅花遞給她,神情和動作宛如小時候小蝶在光明神殿上初次見到夜冥時一樣。
然而白衣女子后退了兩步,看著這個新任的教主,看著他手中那朵幻力凝聚成的花,她眼色冷漠,動也不動:“教主,你在干什么?!”
夜冥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彈指間,那朵妖艷的曼陀羅花驟然化為粉末,隨風消散。
“聽說沐易航已經派出了堡中的數位得力屬下,跨越了瀾滄,漸漸向我們逼近,怕是不出數月就抵達天音山了!”抿嘴咬牙,魔教教主的神色冰沉了下來,眼睛里的光是冰冷的,映得額頭上的那一顆星形寶石也冷了起來。
白衣女子起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發間,瓔珞的光芒隱約閃動:“你想說什么?”她的眼神漠然而深不見底,即使是對著教中的最高領袖,也有著凌人的鋒芒。
“你必須攔住他們……”幽暗的火光在夜冥的眼睛里燃燒起來,他凝視著她渙散的神色,冷漠的一字一字道,“這是命令!”
原來在教主的心底,對橫掃天下,勢如破竹的風云堡也是有幾分畏懼的!白衣女子別開目光,淡漠的眼底深處有一絲冷笑,“大護法的預言向來是不會有錯的,對于這一戰教主又何必擔心,難道是因為——”
她的話剛到一半,就感覺到了對方身上迅速累積起來的不快。那樣迫人而凌厲的怒氣,讓白衣女子暗自心驚,不由自主的頓住了口。
“我的圣女,不要試著窺探我的心靈,小心被我吞噬了!”冰酷的嘴角勾出一抹殘忍的笑意,玉面教主的目光里糅入了一星火光,跳躍起伏著,略有深意。
小蝶看著他。
他也定定地看著她,明滅不動的眼眸如火似電,似乎想要刺進她的心里去。
低下頭,不想要面對他過于陰暗難懂的眼神,白衣女子暗自調息了真氣,一拂袖,步履輕盈地繞過他走了過去。
拉開了臥房的門,忽然,她的腳步頓了一下,不回頭的說了一句:“你放心,對于風云堡,我會全力以赴。無論是任何人,決戰時我絕不會手軟的!”
默默地轉過頭,似笑非笑地望著融入夜色中的白衣女子,年輕教主的臉上交織著不可捉摸的波瀾。
這一輩子,她注定是他的!他們的星宿軌道已經不可抗拒地交疊在了一起。
滄海桑田,風起云落,永世糾纏不清!
這一刻,這個高高在上的玉面教主仰視著窗外的一輪明月,從容不迫地笑了起來。
要改變這一切,除非他沐易航有窺天探命的本事,可以改變命運的軌道,否則——
不過,幸虧小蝶還是做出了這樣的承諾——不然,日月神教中除了她,的確也沒有人能夠牽制那個不可一世、天縱英才的沐易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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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落英大街,風云堡。
深邃孤寂的身影在軒窗上拉得細長,宛若山嵐間的紫竹。
燭焰幢幢,在他俊朗無雙的臉上灑下了昏黃的斑點。
眉宇緊蹙,透出一絲憂郁和隱忍,沐易航手執墨筆,站在書案前。面無表情的臉上顯出一絲斟酌之色,他低頭,望著桌上鋪展開來的一張白紙,瞇起了眼睛,似乎做什么重大的決定。
玄門法術是一種飄忽不定,陰邪詭異,不可捉摸的東西。
日月神教居于教主、圣女,四大使者之下的還有一位神秘莫測的大護法。
傳聞中,這位大護法,統馭諸星,知陰陽,醫卜星象,精通遁甲,堪輿和八卦之術。
要對付這樣擁有通天法術,魅惑蕓蕓眾生的一群人,即使是一小步的差錯,也會讓無數風云堡的弟子無故喪命。
窗外,雨幕漣漣,風云堡最高的決策者手握著筆桿,卻遲遲寫不出一個字來。
下一刻,他無聲地放下了手中的墨筆,大步走出了書齋。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該怎么部署?
自知對方勢力不容小覷,他已經一口氣派出了顧少康和慕云及其部下七十二分舵的數千名弟子先帶隊出發,先攻下位于瀾滄交界處的巫月神宮,為日后神教一戰掃去后顧之憂。
而唐璇霜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普陀山,見到了藥王谷的神醫薛嵐,不知在唐璇霜的勸說下,那位避世不出的神醫,是否愿意再次出谷,參與江湖之事,助風云堡一臂之力。
夜幕下的雨空是一片黑暗,只有淅淅瀝瀝的風雨聲,以及廊檐下的珠玉風鈴間歇發出的清脆而細碎的音律。一襲白衣冷靜地站在書齋外的長廊上,冷清的雙眸平靜地仰望著煙波浩渺的夜空,緩緩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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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朝陽漸漸升來,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開朗。沙明水凈的湖面上倒影著山岫含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來往,點綴著這夢一般的山河風光。
欸乃一聲,樹陰下穿出一條烏篷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發的茁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立著一位白衣飄零的姑娘。
溪上清風,吹起了她雪白的衣袂,卻吹不散她眉宇間含蘊的重憂,她深沉而黯淡的目光,出神地凝注著岸上的紅葉,于是連紅葉也禁不住她這般憂郁沉默的目光,顫抖著垂下了頭。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只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風搖雁飛,沙沙之聲起于叢葦,與岸邊浣溪紗的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姑娘上了岸,向北行走不到一里路,就可以看到藥王谷的大門了!”搖船的漢子對著船頭挺立之人高喊。
白衣女子略略點頭致意,雙臂一震,卻已飛出船外,腳尖輕輕一點蘆荻,凌空掠出數丈,颯颯然落至岸邊。
好俊的功夫!暗自贊嘆了一句,搖船的漢子船櫓一搖,輕舟便已蕩入蘆花最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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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谷的石門緩緩向兩邊退去,出來迎接的卻是一群不同衣色的娉婷少女。唐璇霜面無表情,卻也快步走上前去。
“唐姑娘你終于來了,我們公子一直在等你,你終于來了!”未待得她說些什么,這些彩衣侍女們熱情地團團圍住她,一邊七嘴八舌的笑語著,一邊簇擁著她往石門里面走去。
谷中曲徑幽深,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任何樓臺閣宇。
彩衣丫頭們一路引著唐璇霜,穿越了一片偌大的翠竹林,方才看到了隱藏于林中的一頂小樓。
竹樓中快步跑出一個垂髫的頑皮幼童,連拉帶拽的將白衣女子迎入樓中,嘴里念叨道:“神醫就在里面!你快來!”
樓廳四壁之上,琳瑯滿目,布置得極是清雅脫俗。
穿過了大廳,來到了草木葳蕤,陽光充盈的后院。
那幼童連蹦帶跳,歡呼一聲。
白衣少女似是不習慣被人這般招呼,神情極為不自在,驀地一抬頭,卻看到薛嵐在屋門口含笑望著她:“璇霜,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這一聲熱情洋溢的招呼,引得樓內樓外的人均忍俊不禁。
看樣子,薛神醫真的很喜歡這位唐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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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有一股香薰的味道,墻壁上掛著幾幅字畫,全是民間珍藏的極品?!短m亭集序》,《指間沙》,還有南唐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
目光緩緩收回,白衣女子淺淺一笑,嘖嘖道:“原來薛神醫還有收藏字畫的愛好?真沒看出來呢!”語氣古怪,她坐在了桌前,將隨身攜帶的寶劍放在了手邊。
薛嵐看著她,沒有回答,只是靦腆地一笑,手下的動作卻不停。
屋子里進進出出的丫鬟很多,步履倉促,知道谷主要出遠門,都是來幫著整理東西的。
除了行醫所用的針灸,藥箱以外,最多的就是醫書了。
《嶺南藥經》、《外臺秘要》、《金蘭循經》、《靈樞》、《素問》《肘后方》……層層疊疊堆積在身側,薛嵐從柜子里取出了一個大箱子,準備將所有書籍整整齊齊地放進去,帶上。
唐璇霜默默地觀察他,久而久之,開始懊惱不已。
“我們還要走很遠的一段路!”她起身上前,悶悶不樂的樣子:“這些,這些用得著么?”
薛嵐回頭望著她,只是笑,卻不答話,唐璇霜也看著他,嘴角動了動,仿佛還想說什么,卻也忍住了,似乎是對他屈服了。
薛嵐進進出出忙自己的。
唐璇霜在桌前靜靜地坐了下來,單手拖著雪腮,了無生趣地看著里里外外進出不斷的人。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時而蹙眉,時而微笑,頻頻進出,藥王谷的神醫不停地跟身邊的人交待著什么,似乎有許多放不下的事。
唐璇霜在竹樓里待得有些悶了,便一個人走下摟來,落入眼簾的是茂密葳蕤的翠竹林,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她想都沒想,就閑散地走了進去。青石小道,錯綜復雜,看上去竟是一幅蘭花的葉脈圖。
這愈發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越走越深,背影很快被一片片在身后隨風震動的竹葉吞沒。
手中的寶劍在掌心里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她一步一步地往密林深處走去。
夕陽的余暉脈脈地傾瀉在金綠色的竹葉上,葉縫間搖曳下一片片金色的清輝。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感覺到腹中空空的,白衣女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餓了。
披星戴月,策馬狂鞭,蕩舟踏浪來到這里,連口茶水也沒喝上,就被晾到了一邊去,唐璇霜一時間有了一種被薛嵐冷落的感覺。
極不高興地抿了抿嘴角,再度回首眺望一下四周,依然只有自己的影子。
夕陽在竹葉上灑下了斑駁的光點。
“薛嵐?薛嵐?”她終于忍不住用囫圇的寶劍亂揮了兩下,打得周身金翠翠的竹葉簌簌下落。
“在叫我嗎?!”沒成想,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嵐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她的身后,湊耳笑道:“你想我了?”
很輕柔的聲音,白衣女子方一轉身,差點與他額頭相撞。
她后退兩步,低下頭去動了動嘴,想反唇相擊,對方卻凝視著她,笑得一臉溫柔。
“丫頭們備好了酒菜,想必你早就餓了吧!”聲音也很溫柔。
白衣女子不再逗留,掃了一眼他,自顧自地往回走去。
盯著咫尺前面那一抹勝雪的白衣,薛嵐的眼睛里有漫溢不住的柔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