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晦光寺
- 中漢紀(jì)之漂泊書
- 0秋風(fēng)辭0
- 4423字
- 2018-05-01 10:00:00
天授十四年正月初六,我和秦鎧離開了吳郡城,前往會稽郡。我打算繞自會稽郡轉(zhuǎn)道丹陽郡再回大江船行至武陵。畢竟會稽也是揚州富庶之地,大商聚集之鄉(xiāng)。
半途中,一場大學(xué)下了兩日,道不能行。我與秦鎧被困在鄉(xiāng)野間,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村落,依著村戶的照顧才不至于被凍死。
正月十四,雪已經(jīng)停了一日,天也放晴了,我們在人家家里住的久了終是不便。農(nóng)家本就不富裕,空添兩口人,眼看攢著過年的糧食就要挨不過十五了。所以我便帶著秦鎧在正月十四一早離開了。就算要吃要喝要住,也該換個地兒了。
秦鎧聽聞上元節(jié)村中還有燈會,反而有些依依不舍。他從小也在村中生活,知道這上元節(jié)是一年里屈指可數(shù)的大日子,不僅熱鬧非凡,在村子里更是難得一見。
我望著一片白茫茫掩著的綠意,指著一片平坦的雪路告訴他,下一個村子肯定有更好看的燈會。
秦鎧撇了撇嘴,不管再怎么不愿,我的話他還是不得不聽的。
幸好趙虜托趙勇送給我的兩匹小馬駒還算耐凍,想必是匈奴血統(tǒng)吧,在雪里踏得也是歡快,不一會兒就把村莊甩進了身后的一片白綠后。
“噔……噔……噔……”空谷回響起一陣鐘聲。
“看來這附近有個寺廟,咱們十五要能過個好日子了。”我回頭對秦鎧擠眉弄眼道。
秦鎧聽到“好日子”時,原本有些恍惚臉立時綻開來,情不自禁地踢了一腳馬肚子,小馬駒驚了一下,急急跑出去兩步差點栽下道去。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被他拾起一把雪打了個正著。那我怎么可能依他,于是我們兩個人就打起了雪仗,就這樣邊打邊循著鐘聲上了山。
山道平整,顯然是有人修理,兩邊竹林高聳,遮得都透不進一絲陽光來。陰影中,與秦鎧有說有笑的我不經(jīng)意間瞥見一棵竹子根部好像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滾了一下。我以為自己眼花了,畢竟長時間處在雪地里,眼睛是受不住的。我定了定神,仔細(xì)去看,那里除了一個剛冒尖的竹筍,便是一片淺淺的雪白,哪有什么黑影,肯定是我眼花了!
許是我倆走得慢,周圍又太過安靜,所以身后隱隱傳來陣陣婦人的嘈雜便十分引人注意。過了很久,我們都要走到寺門前了,身后才轉(zhuǎn)出五六個提籃婦人。她們看見我倆,眼睛一閃,對了個眼神之后,就當(dāng)沒看見我倆一般,半掩著側(cè)臉擠眉弄眼地走進了寺里。
我和秦鎧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就在這時,一邊似乎傳來微微的嗚咽聲。我看向秦鎧,他也注意到了。我們跳下馬,沿著寺墻的墻根摸索進竹林,在一處竹葉堆附近看到了一個毛茸茸的小黑球。
我們分開兩面湊過去,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只兩眼淚汪汪蜷縮在一起的小黑狗。惻隱之心立即涌上心頭,我把它抱在懷里,給他暖暖身子,又回到寺門口解下藏在馬兜里的臘肉。這是離開村子時聽聞我曾是出使淮南國的大官的村長送的,只有一個面餅大小。
小黑狗問到肉味兒,一口便撲上去,可惜臘肉實在太干,被它硬是用盡啃咬撕扯,也沒能咬下哪怕一小塊,口水倒是流的我滿手都是。
我背著寺門,心中默念罪過,一會兒可一定要把這塊肉藏嚴(yán)實了。
突然一聲佛號,驚得我手一抖差點把肉掉在地上。我忙把肉塞給秦鎧,轉(zhuǎn)過身去擋住他,好讓他把肉藏進馬兜。
寺門下,一老一少兩位僧人平和地看著我們。
“二位公子既已到門前,何不進寺啊?”老僧人問道。
“啊,正欲進寺。不想家弟的衣帶被馬鞍勾住了,正想辦法解開呢!”我急中生智。回頭瞄了眼秦鎧,見他完事,便走上前拜會。越過門檻,我看見里面那五六個婦人正你推我搡地不知在干什么。估計是她們進去后這位大師出來相迎,無意中看到門口我倆背著不知在干什么才出來看看的。
報了名字,說了來意,大師很是客氣。他這寺廟建在這山中本就偏僻,除了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少有客至,如今看我衣冠楚楚又想在此過個十五,香火錢自然是不會少的,他又何樂而不為?只不過這番話一出腦海便被我生生埋了回去。出家人慈悲為懷,何況是在這山野,必定樸實善良,不以財物為利,看那幾個婦人對這里如此熟識,想來也是常客,這寺廟建在這里多半是為了弘揚佛法,教化百姓的才是。
無論如何,大師是欣然答應(yīng)了。我便讓秦鎧拉著馬匹入了寺。那位小僧人為我們引路到了客院。這里分作了東西兩院,東院是僧房,西院是客院。此時,那五六個婦人也在這里七嘴八舌地嘮著家常。小僧人為我們單獨開了一間房。然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一邊。
我們進去一看,嗬,一層灰塵。小僧人道了半天歉,只道這里平日都是常客,住的地方也固定了,這幾日又是過年,僧人們就想著不會再有什么外人來,便偷懶沒有打掃其他房間……
我聽他絮絮叨叨半天,無奈地笑笑,只問了一句,“那小師傅要我們將就一下?”
小僧人立馬慌了神,忙擺手道:“不不不,兩位可以暫且把行李放在這里,隨意在附近逛逛,只需一時片刻,小僧就能把這里打掃干凈。”
我看他還蠻有心,就把行李放下,問了廚房在哪里后就抱著小黑狗和秦鎧往那邊走去。
我在廚房里燒上火,讓秦鎧偷偷把那塊肉拿來。這小黑狗終究是要來點油香的,否則這僧人的清水白菜怕是我也吃不下。我看著一旁的剩飯剩菜,不禁感嘆自己來錯了地方。
正烤著肉,油脂一滴一滴地燃在火舌尖,肉香四溢,我看到秦鎧的口水都快要忍不住了流出來了。小黑趴在火口,直勾勾地盯著那塊肉,一動不動。我心中嘿嘿一笑,不經(jīng)意地抹了把嘴角,卻發(fā)現(xiàn)袖子已經(jīng)濕了一片。
“你們在干什么!”一聲驚呼在身后炸開。
大殿里,我和秦鎧被幾個小僧人揪著帶到了大師面前。被發(fā)現(xiàn)時,我眼疾手快把肉甩給小黑狗就轟它跑了出去,愿佛祖保佑它不被抓到,能安心吃完那塊肉……
“公子,你可有什么話說?”
愣神間,那幾個小僧已經(jīng)紛紛把我們的“惡行”說了一通。我自然是要辯解的,我還想起碼要在這兒住一晚呢!
道明原委,大師倒是氣度非凡,不僅不與我們計較,還讓人去取了些香油給我們,好讓我們拌入飯中。
事畢,大師引我入座。我想可能是這里少有外人來,這位大師要與我聊聊了。小僧人上了清茶,半晌過去,那大師卻一句話不說,瞇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
我忍不住輕咳一聲,開口問道:“方才在寺門外,我看到這寺名作晦光,不知何解?”
大師一笑,反問我做何解。
“既為佛寺,自當(dāng)佛光普照,度化終生,又怎會取一表意隱蔽之字?”
“公子說得不錯,但佛法度人,度的是有緣人,若是無緣,縱使我這寺院座落在吳市,也要無人問津啊。作一晦字,不過是我寺迎的都是有緣人,既是有緣,無論是隱還是亮,終是不會錯過的。”
“大師之言,晚輩受教了。”我拜道。
“二位遠(yuǎn)道而來,能尋到這里,必是有緣。小寺雖小,隱居山林,卻也正是因此頗有靈氣。我觀公子這劍和那只小黑狗,皆是有靈性之物,不知正否?”大師看了看我身側(cè)的藍(lán)翎劍緩緩說道。
“大師慧眼,這劍確有靈性。可那小黑狗是我在寺門前撿的,實是不知。”我把藍(lán)翎劍放在面前的席上,想讓大師看看。
大師聽完我的話,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白眉,輕咳兩聲,我便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遠(yuǎn)去。
“大師?”我不解其意。
大師卻抬手止住,嚴(yán)肅道:“是非之地,公子應(yīng)是速速離開得好。”
“是非之地?”我更是一頭霧水了,“這清凈佛門,怎么成了是非之地了?”
“公子莫問這緣由了,趁此刻才剛剛過午,公子趕快離開此地,走得越遠(yuǎn)越好吧!”大師突然誠心勸道。
“大師可是有什么難處?我等既行走江湖,遇不平之事豈能袖手旁觀?大師可盡管說來,我一兄弟乃是武陵高官,定會為大師做主。”我開誠布公道。
大師眉頭顫了兩顫,道:“公子心意,貧僧心領(lǐng)了,但貧僧還是望公子速離,此間事公子是幫不上忙的。”
我沉默片刻,只得悻悻而起,我雖有好心,但這老僧不要,又豈能做貼冷席之事?還是算了吧。
末了,我拿起藍(lán)翎劍想請他看看為何楊薊一直沒有動靜。老僧順著劍身拂過,訥訥言說他也不知。
本以為這老僧真是什么得道高僧,這樣看來,八成是在這荒郊野外蓋了這間寺院騙這十里八鄉(xiāng)村民的香火錢吧!他今日欲要我走,必是下半日該有不少村民來此等子時的頭香,到時怕我們占了位置,騰不出地方給村民吧!
越想越氣,也不管有沒有道理,今天我是要在這兒住定了。鬼知道這一走何時才能碰見個村落,眼見日已過半,這時節(jié)又天黑得早,我才不傻要離開挨餓受凍去。等明日村民離開,我讓他們帶路豈不更為明智?
打定主意,我和秦鎧回到住處就閉門謝客。任憑小僧人來了數(shù)次,我們也不理他。仗著佛門圣地,僧人合該有慈悲之心,他們是不會強硬趕我們走的,于是我倆便安然待到了晚上。
“兩位公子,師傅讓我送了些清粥過來。”門外響起一個小僧人的聲音。
此時此刻,我的肚子的確有些“咕咕叫”,中午只顧給小黑狗烤肉,自己倒是一點沒吃,還被認(rèn)作在凈地偷葷,一肚子氣飽了才不覺得餓而已。我看了看秦鎧,他半靠在墻上闔著眼,呼吸均勻。
我開門拿飯,小僧人估計我還是不會開門,便把兩碗粥和青菜放在門口后就離開了。
外面還是很冷,我趕緊把粥和菜端進來,怕多一會兒就涼了。秦鎧聽見動靜,早已醒了,卻仍半靠著墻,看著我把飯菜端到床上。
“怎么了?不舒服嗎?”秦鎧一向殷勤,這會兒竟默然不動讓我倍感奇怪。
秦鎧搖了搖頭,有點氣虛道:“從小到大每到上元日,就覺得身子虛,可過了這兩天,卻又一點事都沒有。先生放心。”
“怎么不早說?”我輕怪道,隨手搭上他的脈搏,果然虛浮,又摸了摸他的額,汗涔涔地有些冰涼。
“怎么出了汗也不擦擦?”語氣雖然平和,但我心里卻是不知所措,只好先為他擦干了汗。
不過除此之外,單看秦鎧的氣息和胃口,卻一如常態(tài),一點破綻都沒有。
“或許是這幾日趕路,又在農(nóng)家未吃好,身心疲憊以致如此吧。”我看他精神不太好又隱隱有疲態(tài),便安慰道。
秦鎧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沒說話。
入睡前,小僧人又送來了熱水供我們洗漱。我出門端水的時候,瞥見前面的客房都是黑黢黢的,就沒來由地隨口說了一句:“那幾個婦人睡得好早。”
誰知小僧人卻說那幾個婦人下午便被他師傅勸下山了。
“啊?”我一點沒料到。
“兩位公子明日一早也盡快下山吧。”小僧人勸道。
雖然不知為什么他們一定要把我們這些外人趕走,但如今秦鎧這樣,確實是走不了了。我如實相告,小僧人探頭看了看屋里,覺得我不像在騙他,于是說要回稟他師傅再說。
秦鎧在里面聽得一五一十,等我進來便對我說:“先生,我只不過是身子有些虛而已,不礙事的。既然他們非要我們走,定然是有什么不便之處,我們不然還是走吧……”他這話說的平淡,但顯然是勉力為之。
我搖了搖頭,讓他安心住下,我就不相信這佛門之地能鬧出什么亂子,還能殃及無辜不成?
秦鎧睡得很快也很沉,我卻思來想去不解他這突如其來的病態(tài)。窗外一陣?yán)呛浚盐业乃季w拉遠(yuǎn),正茫然間,門口突然傳來微弱的撓門聲,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起身往門口走,那聲音又消失了。我以為自己幻聽了,可已經(jīng)走到了門邊,索性就把門打開看看。果然,空無一物,肯定是自己腦袋困了,幻聽了。就在這時,腳尖一陣濕熱舔過,讓人頓時渾身一麻。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只見小黑狗正伏在我腳前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怎么了?又餓了嗎?我這里可沒有肉了。”我把小黑狗抱進屋,撫摸著它道。對著燭光,我順著它頭上的茸毛,卻總覺得眼中有些不適,細(xì)究之下竟發(fā)現(xiàn)它額間有根白毛,害我理了半天還以為是眼花了,差點一怒之下把它揪了。
小黑狗往我懷里拱了拱,作勢要睡。
“你可真聰明,知道那些僧人要抓你,就跑回這里來。”我笑道。
我把小黑狗放在我和秦鎧中間,一夜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