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三年的除夕夜里,跟著李銘杭,我們來到了吳郡。
“看樣子,李公子是算準了時間回來的!”船已靠岸,我走上甲板,剛好看到正要下船的李銘杭,于是笑著招呼道。
“先生說笑了,銘杭也是招呼船家緊趕慢趕才在今天趕回來的,不然恐怕就要錯過了這一年一度的吳郡歲旦了!”李銘杭過來拉住我邊走邊說道。
許是走得有些急,被河畔的寒風一吹,李銘杭忽然不住地咳嗽起來。見此情景,那個叫吳翊的管家立即走過來為他披上了一件雪白雪白的長毛狐裘。
在淮南王壽誕上就聽齊飛和衛辰宇說過李銘杭的身子很是虛弱,這幾天在船上避風避寒,反倒是沒看出來。
不過轉眼的功夫,不覺間我身上竟也多了一件長袍?;仡^一看,才發現是秦鎧把我的長袍從包袱里拿了出來。其實對于我這樣一個已經在遼東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來說,南方的這點寒冷還是可以抵抗的,盡管今年南方似乎尤其地冷,但還不至于一定要披一件長袍的。
我沒拒絕秦鎧的好意,現在身上還帶著些許船艙里的溫度,但聽李銘杭的意思,恐怕還要在外面待一會,那還是多穿一點比較好。
當然,相比于李銘杭的狐裘,我的這件樸素的長袍簡直相形見絀,不堪入目。自慚形愧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事兒。我把另一個包袱打開,里面是我離開武陵之前給秦鎧買的那套錦袍。原本是為了以防萬一掩人耳目用的,現在……也差不多是該用的時候了。
我讓秦鎧去換上。他起先看到這套錦袍,吃了一驚,待我讓他去換時,他竟還一時猶豫上了。我只好給他下了命令,一來是我的確有些情勢所迫,二來這套衣服怎么也比他身上的侍衛便裝要保暖許多。
很快他換好了衣服從船艙里出來,我閃到他身后悄聲說道:“一會兒你走我前面,像個大家公子一樣就行了。想買什么只管跟我說,當我是你管家就行?!?
秦鎧剛想拒絕,被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肩膀,我威脅道:“聽話!”
秦鎧泛著淚光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那一下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其實也是怕他是習武之人皮糙肉厚的,輕了不管用,沒想到他還挺怕疼。
李銘杭在碼頭上休息地也差不多了,見我們走過來,便起身致歉道:“望先生恕罪,銘航忽有不適,恐怕不能陪先生到歲旦一游了。”
“無妨無妨,公子身體要緊。我們在此四處轉轉也不會丟的。”我趕緊扶起他道。
一直站在他身旁不安分的小女孩終于忍不住了,用力扯了扯披在他身上的狐裘,差點把它給扯下來。
李銘杭會意,有些難以啟齒道:“銘航有個不情之請。”
“公子但說無妨?!?
“小妹,”李銘杭把小女孩拉在身前,“小妹范雨綺,叫她雨綺就行。我原本答應要帶她去歲旦的,如今看來恐怕是不行了。所以銘航想把她托付給先生,讓她與先生一同去歲旦。小妹對歲旦也算熟悉,一來也可以帶先生好好游玩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看了看范雨綺,她正滿眼期待地望著我,我道:“自然沒問題,公子盡可放心。”
李銘杭向我致謝后,遂被吳翊攙扶著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秦鎧,你在前面帶著雨綺,想吃什么,買什么盡管說!”我把秦鎧往前推去。
“對,我付錢!”范雨綺拍著胸脯豪言道。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帶錢了嗎?”
范雨綺摸了摸自己身上,低頭沉默道:“沒……”
“好啦好啦,我付錢就是!”我拍了拍她寬慰道。
“不行!”她竟一口回絕了,“你遠來是客,我堂堂范家怎么能讓客人出錢!”
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倒挺有骨氣,我看看天色道:“你看天色已經晚了,再糾結下去可就什么也趕不上了。不如這次就先讓我代付,回去了你再還我如何?”
范雨綺聽了,也看了看被燈火映亮的夜空,只好點頭同意。
看我在這邊哄范雨綺,秦鎧早就忍不住地在一邊偷笑了半天。我趁機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把他拍到前面陪范雨綺去了。
入了街肆,燈火輝煌中是一片人聲鼎沸。有剪紙的,捏糖人的,做燈籠的,還有雜耍的……只見范雨綺拉著秦鎧靈巧地穿梭與人群中,眨眼功夫便被眼前的人們遮住了身影。
“喂!慢點!”我根本來不及叫住他們。
罷了,范雨綺熟悉本地,秦鎧也不是小孩子,這兩個人還不至于走丟。既然扔下我不管,那我也懶得找你們,反正你們沒錢,到時候還得回來找我。心中打定主意,我便開始慢慢轉悠起來。
“哎!各色小玩意兒了!來看看吧……”前面一個聲音洪亮的中年男人正在叫賣著什么。
我走上前去,見他的木架上擺放著各種新奇的小東西。
“這些都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這位公子問得好!”他夸贊我道,原本少有人問津的攤位前,立即陸續有人圍了上來?!斑@些可都是高人發明的機巧玩意兒!你看,這是個飛竹!”他拿起一根一頭扁一頭圓的木棒,然后從扁的那頭折起了了兩片木葉子,然后在手中一撮,那東西竟飛了起來。頓時引起一片嘩然。“再看這個!”這次他故作神秘起來,他拿起了一把短木劍,高舉過頭,在人們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用力向自己的腹部刺去,直沒至柄!
“??!”有人尖叫起來。
“死人了!”有人開始慌亂。
“大家別慌!”中年男人擺擺手讓大家鎮定。他把劍拔了出來,讓大家看他的腹部,那里白白凈凈,一點傷痕都沒有。隨后他把那把短劍亮在眾人眼前,故作姿態地用手掌抵住劍尖,然后令所有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劍刃在他手掌的施力下,竟一點一點縮進了劍柄中。當劍尖完全縮進劍柄后,他突然一撤手,劍刃立刻彈了出來,嚇得正對劍尖的人下意識地紛紛后退,差點摔倒一片。
“好!”一人喝彩。
眾人紛紛附和,我身后的人群開始往前擠了過來。
我怕被擠成肉餅,眼疾腳快地找了空子鉆了出來,剛好看到對面空蕩蕩的賣飾品的小攤。
被吸引走客人的小販正愁眉苦臉著,見我從人群鉆出來朝他這邊看,忙跟我打起招呼來。
“公子一看就見識不凡,對面那些孩子氣的玩意兒哪兒入的了公子眼中。公子您看我這兒的可都是上好的……”小販連夸帶賣,滔滔不絕起來。
我看到一個藍色的劍穗,上面還有一顆泛著白的藍鮫珠,摸了下身側的藍翎劍,想起楊薊當時埋怨我給秦鎧買了錦衣沒有給他買什么,雖然這會兒他沒了動靜,但也該給他買個好東西安慰一下了。
“這個我要了!”我爽快道。
“公子您真是好眼力……”小販又要贊不絕口。我趕緊打住,直接了當地問了價錢,付完就走。他那如江河奔流不息的夸贊我可是絲毫都不能再忍受了。
“先生!”秦鎧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他正拉著范雨綺三步并作兩步地朝我這邊走來,他們的手中還拿著好幾個糖人。
“這?”我有些疑惑,“你們在哪兒買的?付錢了嗎?”
“當然付了!”范雨綺搶答道。
我把目光投向秦鎧。
“怎么?先生還不信我?”范雨綺眼明口快。
“是這樣的,”秦鎧忙打圓場,“在那邊遇到了范家人,雨綺就管他們要了些錢?!?
雨綺?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他對范雨綺的稱呼。雖然我也叫她雨綺,李銘杭也讓我們這么叫,但總覺得他叫出這名字總有些不一樣。
“哎?那是什么?”
我正想著,范雨綺突然發現另一邊正在賣奇巧玩具的攤子,便拉著秦鎧往那邊走。
“公子,已派人跟去了。他們的行李中都是普通衣物,還有一卷寫滿各種字句的竹簡,上面是兩個人的筆跡,應該是給那孩子習字用的。”
李銘杭坐于案前,案上一把三尺青鞘寶劍似有感應般錚錚欲出。
“他們不是我們的主要提防對象,只要盯住就行。我在意的是潛藏在歲旦里的另一批人?!崩钽懞驾p撫劍鞘,想讓它平靜下來。
“公子是說從北邊來的那一隊人?”吳翊上前一步問道。
“或許可以讓他們先會一會,我們靜觀其變也好?!崩钽懞紡纳韨鹊南由隙似鹆艘槐P茶具,斟了一杯清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劍下。茶香逐漸氤氳開,在劍鞘上一點一點蔓延,好像是感受到茶香的挑弄一般,那柄劍突然如有生氣一樣,將茶香全部吸入了劍鞘中。
“準備準備,待此間事了,我們就要立即出發了,期限馬上就要到了?!崩钽懞伎粗蟹毫撕谧仙牟杷畱n心忡忡道。
“前面好多人??!”范雨綺指著前面張貼告示的牌子喊道。
“哎!來看一看!明天在城西外有匈奴商隊的賀演!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是匈奴人的表演……”
“好久沒看到過匈奴人了……”
“匈奴人來這里干什么?”
“會不會是奸細……”
“哎,別瞎說,現在兩國交好,互通商路,匈奴人的商隊到此也不足為奇……”
“先生,是匈奴人?!鼻劓z在我耳邊提醒道,他是知道我與匈奴那邊有聯絡的。
我打住他的話,準備先觀察觀察。這時范雨綺已經擠到了里面不見了蹤影。
“去看著范雨綺!”我趕緊對秦鎧說。
我貼著人群,左右閃躲著往后慢慢退去,直退到街角的屋檐下。我在陰影中仔細觀察著前方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除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人,我還看到有幾個人雖然也扎在人群中,但目光游歷,似乎在尋找什么。而在他們之中,憑衣著神色,又清晰可以分辨出兩撥人。一撥衣著雖然黯淡,但質地尚好,多半是大戶人家的下人;而另一撥人的衣著雖然普通,但卻十分干練,必有武藝在身。
秦鎧拉著不甘不愿的范雨綺鉆出了人群,四下張望著尋找我的身影。我沒有招呼他們,而是順著房檐,隱在陰影中離開了這里。現在還不能讓人察覺我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行動。
我徑直回到李銘杭府上,他家大業大,在路上隨便抓住個當地人就問出的地址,那人還詳細地給我指了路。進門時,一個仆役迎了出來,還順便問我范雨綺和秦鎧兩人怎么沒一起回來,我說他們貪玩,不愿跟我這個又困又累的老人家回來。那仆役笑了笑,便領著我往里走。
繞過一間又一間屋子,直走得我腿都酸了,才在一處院落里停了下來。面前是一座寬敞的大屋,身后是一方池塘,一側還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周圍連廊蜿蜒,分入前后院墻。
“先生,這是我家公子特意為你選的一處院落,可否滿意?”身邊的仆役問我。
“嗯……屋前看似開闊,實則有山、有水、有亭廊,不過似乎還少點什么?”我思索道。
須臾,寒風一吹,亭角銀鈴清脆響亮,攝人心魄,引得塘中鯉魚翻尾,波聲粼粼,使得此處瞬間有了生氣。
“可以了,我很滿意。”我說。
“先生滿意就好。不知先生還有何吩咐?若是沒有,小仆還要去回稟公子……”
我推開房門,看見床上擺放著我們的行李,便道:“沒有了,你去吧?!?
過了約半個時辰,秦鎧才匆匆回來。我正整理著雜物,他猛地推門進來便是一頓問候。
“好啦好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給你和雨綺創造了這么好的機會,你難道不先謝謝我嗎?”我回頭打趣道。
沒想到他居然臉一紅,忙認真解釋道:“先生不要誤會,我只是把她當做妹妹一樣照顧,而且這不也是先生囑咐的嗎?”
竟反倒推到我頭上了,真是不能小看了他呢!
算了,懶得跟他打趣,我便道:“我讓人準備了熱水,一臉船行勞頓,你去泡一會,解一解乏吧。”
窗外鞭炮聲不絕于耳,我坐于床邊的榻上,打開了半扇窗子,一彎新月從烏云中隱隱透了出來,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