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三年九月,到了武陵郡,我才算明白,在洛水之南衛辰宇送別我時為何要祝賀我。
原來我只知大皇子、二皇子在荊州練兵,卻不知大皇子還兼領武陵太守。如此一來,整個武陵太守府可以說就是太子的東宮了,其中大小官職自然也就高出一等。當然大皇子軍國事忙,武陵太守早已成虛職,郡內之事皆委于郡丞、長史等。
圣命遷我為武陵文學史,似貶實升,只不過太守府內人事俱全,往日無人調出,我來此,反倒顯得有些多余。
郡丞接了圣旨,為我安排了住處之后,便再無動靜。四下辦公之處,人人各忙手頭之事,亦無多余之地。我知趣地退了出去。
不同于北方,武陵的氣候很濕潤,濡糯的空氣讓人渾身舒服。反正無事,何不一覽武陵大好風光?
與郡丞請假,他不僅毫無責難,更當即應允,轉而就立刻埋頭于案卷之中,看來武陵雜事不少啊。心內唏噓,卻也慶幸這些繁雜之事讓郡丞無暇顧及其他。
帶上藍翎,向府內借了匹馬,便在城中閑逛起來。
“兄長,你這樣不好吧?”楊薊問我。
自隨司馬青云回京,我不少去叨擾他,向他請教法術,三年下來,已小有所成,如今可以自由與封在藍翎劍中的楊薊魂魄對話了。
“有何不好,我一個外來人,他們不排擠我已經很不錯了,我還能怎樣?硬著頭皮去求一件差事?人或許還不稀得讓我去做呢!”我在心里說道。
“可您這樣會不會有些過分?”楊薊有些擔心。
“過分?我沒有差事,又請了假,出來走走有何不可?逾規了嗎?”我似乎說得有些沖,楊薊沉默下去了。
走著走著,淡淡的樂聲飄渺于耳畔,循聲而去,便來到一酒肆外。
“公子,您來點什么?”伙計熱情地迎過來問。
“來一壺武陵春。”這是武陵的名茶,早在書中看過,今次必然要嘗一嘗。此時,肆內傳來歌聲曰:
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蕩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刑法非有貸,柔協正亂名。黃金為君門,璧玉為軒堂。
上有雙樽酒,作使邯鄲倡。劉王碧青甓,后出郭門王。
舍后有方池,池中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
鳴聲何啾啾,聞我殿東廂。兄弟四五人,皆為侍中郎。
五日一時來,觀者滿路旁。黃金絡馬頭,颎颎何煌煌!
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
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
好一曲《雞鳴》,宛轉動聽,只是此曲不該此律。
“不知內里何人,為何《雞鳴》如此唱法?”我問伙計。
“一聽就是公子就是外來人,里面那位可是我們武陵名姬,大皇子每宴必點,至于您問她這《雞鳴》唱法,這里一直便是這樣,小的沒聽過別曲。”伙計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忽而又歌: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秋唱夏曲,盡管武陵這時節依舊很熱,但早已是過了采蓮的季節,這一曲怕是唱不出味道了。
和著琴音,品著熱茶,不覺已渾身發熱,本就已微微汗濕的背頰越加粘身。琴律轉動,抬頭如日中天,夏蟬長鳴,熱浪滾滾。既而又緩,若輕槳曳波,柔風拂葉。音律跳動,歡快似童語,嬉笑怒罵盡顯天真。
不禁感嘆自己今日才知琴律歌聲之妙不可言。
出了酒肆,已過午間,正是酒足飯飽準備繼續走訪武陵風光的時候,一位須發皆白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攔住了我。
“年輕人,老朽我腿腳不便,可否送我一程?”
“老人家,您要往哪里去呢?”我問。
“武陵南山。”
武陵南山。聽起來是個好去處,只是不知遠不遠。
“老人家,武陵南山距此多遠啊?”
“城外十里便是。”
十里倒是不遠。
“那好吧老人家,你先上我的馬,一會兒到前面我再去尋借一匹來。”
我牽著馬走著,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為什么總感覺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有些不一樣,有一兩次我還發現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看了看自身,好像沒什么不妥,又看了看馬上的老人,也沒覺得有差錯,終究不好意思去問,只好速速找了個地方租了匹馬就帶老人出城了。
“老人家,還有多遠啊?”我看著眼前一馬平川的土地,忐忑地問。
“不遠,不遠,很快就到了。”
“可我們早已出城十里了。”我回頭望去,武陵城已經看不見了。
“不遠,不遠,很快就到了。”老人還是那句話。
“老人家,既然你住的這么遠?怎么會只身一人到武陵城來呢?”不能丟下老人,只好閑聊來打發時間。
“我來這兒見個人。”
“那他為什么不送您呢?”我疑惑,既然老人在武陵有認識的人,為何那人不送老人回家?
“我一個人清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省得他們跟著。”老人說得我有些摸不著頭腦,誰跟著他?送他的人嗎?這難道不應該嗎?
“看到前面的山了嗎?我就說不遠吧。”老人抬起胳膊,用彎曲的手指指著前方道。
的確,前面的地平線上出現了起伏的山丘。
本以為老人會在山下的村子里住著,然而他卻領我進了山。日已漸沉,不久之后山路必然一片漆黑,實在不放心老人一個人走,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跟著。
“這南山上啊,好東西多著呢!你看那些,都是草藥。偶爾還有猛獸出沒,靈氣足著呢!”老人邊走邊指著路邊的草木說,只是越說我心里越不安。
突然一陣狼嚎,我頓時毛骨悚然,差點從馬上跌下。
老人看到我的窘狀,安慰道:“不用怕,這些猛獸都很有靈性的,不會傷害你。”
“您不會是一個人住在這山里吧。”我突然想到。
“是啊,一個人清閑。”
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我一個人可不敢在這兒生活。
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我看到了林中的燈火,轉過一個彎,一間竹屋出現在眼前。
“喂,你們要找的人我給你們帶回來了。”老人朝竹屋里喊道。
什么?這老頭不會是山匪的人吧?什么時候山匪也這么高明,開始騙人入山打劫的?
竹屋里出現了兩個年輕人,把老人接入了屋里。
“這兩位是?”我與他們保持著距離,向老人問道。
“他們啊,是游俠。”
“在下令狐楚天。”一人抱拳道。
“淳于化。”
“噢,在下劉銘。”我作揖。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人,你們問他吧。”老人說完就走入內室了。
“不知公子知不知道荊南四劍?”令狐楚天問。
“荊南四劍?”好像有些印象,我對這些有名又有些意思的東西還是很有興趣的,應該看過有關的書籍。
“你們問這個干什么?”我緩道。
“我們想找到它們,我們是劍客,希望能有一把好劍配身。”令狐楚天說。
“據說它們早已失傳了,沒人知道它們的下落。”我遺憾道。
兩人聽我這么說,有些沮喪。
“楚天別灰心,他年紀輕輕,也不一定知道那么多,咱們明天再打聽打聽。”
“是真的,荊南四劍的確早已消失,不過你們想訪求名劍,可以去蒼梧看看,那里有一把蒼梧劍還流傳于世。”我另給他們找了個方向。
“多謝。”令狐楚天謝道。
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我已經回不去了。令狐楚天給我在外間騰了個地方睡下。他們也是前幾日求訪荊南四劍時聽聞這里有一個老者,便過來打聽,老者當時正要出門,便請他們照看一下菜園,說回來自會帶給他們答案。
臨睡時,淳于化突然想起來,告訴了我那老者的尊稱——楚云公!
一夜難眠,大名鼎鼎的楚云公居然被我遇見了,先不說這半日一路上的尷尬,只這一個名字就足以讓我激動半晌。
次日一早,老人先起,令狐楚天和淳于化也起來練功,只我一人因為昨晚太興奮以至于今早疲憊不堪,竟一覺睡了過去。
等我起來時,那二人已經下山了。老人讓我去菜園摘些菜來準備午飯。
菜園就在竹屋后,一大片開墾出來的菜園,綠油油得十分討喜。我進去看了看,主要的菜種一個不差,不愧是楚云公,即使隱居,生活也過得蠻有滋有味的嘛。
摘菜的時候,我不禁想起在遼東那個院子的后園,讓槿棠他們也辟了一塊菜地,如今不知怎么樣了。自離開洛陽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給他們去信,想必該著急了吧。在洛時,我是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他們的來信,但都只是一些家常瑣事,偶爾有一些兄弟間的糾紛也是讓我哭笑不得。當然,這其中也有齊飛的來信,我把那幾個孩子都托付給了他。自從魏航死后,他身上的擔子更重了,有幾封信全篇都是在向我宣泄他的疲憊。
魏航死了,落天也叛逃了,這對遼東王的打擊一定不小,這三年來,遼東在齊飛的勉力維持下,終還是有些衰頹,幽州的客商無不扼腕嘆息,說不如遼東初建時那般繁華熱鬧。
等候回京的那幾日,我去接宋栩,那位老奶奶已經去世了,宋栩忍不住哭了一場,親自把老人葬禮。我本來要帶他回去,他卻改了主意,要為老人守靈。我拗不過他,只好拜托右賢王照看一下。
匆匆回京,許多事都來不及料理,一開始來往信件頻繁,遼東那邊,京城這邊,弄得我手忙腳亂。但是來不及感傷。等到消停下來,也就只剩下感嘆了。
午飯時,我拜見了楚云公。老人只是呵呵笑著讓我起來。肅然起敬的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飯后,楚云公帶我登上了山巔。背著陽光,俯瞰著青翠欲滴的山麓,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
“你看到大江了嗎?”楚云公問。
云氣不多,視線很遠,向北眺望,武陵城的不遠處,大江如一條裙帶靜躺在平原上。
“能看到。”
“大江造就了這江漢的沃野千里,養育了這千萬百姓,但一朝發狂,這一切就會毀于一旦。”楚云公說。
“您的意思是......”我不明白。
“所謂治,疏也,疏江河則豐,疏百姓則天下平。國如大江,治國如治大江,江有平時,國亦有平時,江有亂時,國亦有亂時,江亂,如何治?”楚云公忽然發問。
“嗯......江亂,應防患于未然,若已亂,則補救,收民與財于高處,力挽巨損,而水終有退時。”
“是以國亂,亦應防患于未然,若已亂,則劃地收民,治理一方,而天下終有一統。”
“公之大道,晚輩明白了。”我拜服。
“大江之險,險于荊江。你可有良策?”楚云公再問。
早就聽聞荊江乃是大江命脈,荊江潰,則江漢盡為澤國,所以在南渡時,我就順便考察了一番。“荊江之險,險在九曲,江水奔流千里而來,遇九曲而阻,回流倒灌,水即漫。而江堤已成,若治荊江,為今之計,則連九曲,建高堤,一旦水漫使荊江為直道,如是江水可一股而下,順暢直至東海。”
只是將九曲連接起來,必定要把大片農田土地劃入洪泛區,不免可惜。
“雖好,但不完備,可行,但非上策。”楚云公給了十二字的評價。
在山中逗留了數日,楚云公在一日清晨不見了,只留下一張字條:君已流連至久,適回。
既已下了逐客令,我自然該離開了,只是不知數日過去,武陵城里可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