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萬里封侯
- 北陶
- 3001字
- 2018-03-11 09:48:46
白璧和紀行之一路快馬加鞭地進了西陽關。他們來得還不算早,在他們來的前幾天,因皇帝圣旨勒令祁陽侯不準出西陽關,邊關幾座大城守將嚴守城門,不得出戰的圣旨,邊關已經在幾日前連陷三城。甚至抵抗最強烈的一座城已經被屠城。西陽關已經封城,進不去,也出不來。
周圍幾座市鎮已經空了。滿目都是哀戚。能走得已經在這幾日里紛紛避往關中,不能走的,臉上全是聽天由命的頹喪。白璧與紀行之不敢在這樣的空城停留,稍一看去,便立刻離開。
西陽關背靠峋陽山,擁有最天然的屏障。但一旦戰事逼近,也很容易成為一座空城。白璧與紀行之棄了馬,徒步上了山。
在西北邊境線上,西陽關是最大的城,平日里最是繁華熱鬧。祁陽侯鐘家幾代鎮守西陽關,將它經營得密不透風。最熱鬧的時候,西陽關外幾十里地都能聽見來往的行人喧嘩聲,如今確實寂靜如煙。紀行之是來過西陽關的,當年所見,與今日之對比,令人心生惶惑。
白璧道:“宋叔叔說我眼界未開,只執著于障目之一葉,從未撩開這片葉子,真正去看一看這天下。我如今方明白,所謂的山河究竟是何模樣。”
我一直所見,都是白家慘死的上百口人,卻從未真正了解到,這些人身死的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布局,怎樣的籌謀,怎樣的驚天動地的一張網。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家族,也許不過是這局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
山河破碎之下,最沉痛的,也許并不是我。
紀行之默然。
白璧道:“你看,西陽關已經進不去了,不如我們去昆城看看。”
昆城是剛淪陷的三座城中,離西陽關最近的一座,也是被屠城的一座。此時,韃靼大軍就駐守在西陽關與昆城中間,昆城防守反倒沒有那么嚴。左右此時也進不去西陽關,不如去人間地域看一眼。
“阿璧,”紀行之握住她的手臂,看著她,認真道,“你不必這么著急。你想打開你自己沒有錯,但是也不必這樣逼著自己在幾天之內什么都看到,在短時間內改變自己已經行了半生的原則。你在多少個日夜的沉痛中走到了今天,你無需在一天之內改變自己全部。”
紀行之總是溫和的,勸慰的,攔著的,推著的。他會在她疾行的時候攔住她,也會在她退縮時推著她。他認真看著一個人講話的時候,誰都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實意。
白璧忍不住動容。紀行之和她自幼一道長大,他的話雖未必好聽,卻總歸是為她好,她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這么多年見慣世情冷暖,為她好的人說的為她好的話,她總不會翻臉打回去。
“行之,”白璧抱著刀的手緊了緊,避開紀行之的視線,看向遠方,道:“行之,你相信嗎?這一局棋,快要下完了。”
紀行之眉心猛地一跳:“你什么意思?”
“你看,”白璧指著山下西陽關中的大軍:“這就是契機。不僅是皇上、淮山王、靖江王博弈的契機,也是所有當年參與了撒網的人要收網的契機。過去十幾年,因為沒有風,所有的波瀾不起,不是從此就風平浪靜了,而是,所有的波瀾都藏在水下。
“我們十幾年都沒有找到這十幾日找到的,這么多、這么可靠的線索。這些日子,這些線索浮出水面,不是因為我們運氣好,偶然得以窺見當年之事的一角,而是,當年布下天羅地網的人,可能要收網了。
“當收網的時候,就不會那么嚴密地封住幾十年前的舊事了。新的事情更多,有更多地隱秘要瞞,有更多地仇怨要報,也有更多的力,來互相角逐。
“我們,連參與角逐的力量都沒有。我們身在江湖中,風雨飄搖之下,只能隨著布局的人的波動前行,隨波逐流,我們本就不是最重要的棋子。當舍之時,首先被舍棄的就是我們。我們之所以得以窺見這局棋的一星半角,只不過是因為我們的力量根本無法與之相抗,我們無關緊要。
“但是,我還是想要試著能握住一點什么,我想知道,這局棋最終的結局,是否能如設局之人所想,完成得那么好,是否能抵消所有死在其中的人的生命,踏著重重白骨走向末路的人,會不會有那么一點點的后悔?”
說到底,還是心底的執念作祟。
白璧冷冷道:“我抵抗不了神鬼之力,但身在六合之內,我若連我自己都無法掌控,我握著刀,又何異于握著一把刀鞘?”
紀行之松開手。微一沉默,抬起手中的刀,輕輕撞在白璧的刀鞘上,低聲道:“那就走吧。”
***
昆城守將是當年老祁陽侯鐘敏的副將成林,韃靼大兵壓境,昆城血戰到底,終被屠城。
韃靼人來得太快,城中人還來不及離開,昆城內血氣翻涌,城中的泥土被血浸透。白璧和紀行之伏在城墻上,悄悄溜下來。
白璧單手向上拎著刀,長發束成辮子,利索地跳進一戶獨門獨院的人家。這家人看起來還算是富裕,小院子打理得整整齊齊。在這片地方,干凈得頗是顯眼。兩人對視一眼,輕輕推開房門。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門口處倒著一只黑色大狗,身上的血浸濕了門口一大片地方。白璧一怔,輕輕吸了口氣,抬腳向里走去。
亂世里,人還未必有這只狗有情義。
臥房角落里,北方特有的土炕都被血浸得軟乎乎的。一家五口人全部倒在上面,看起來是公婆與小夫妻還有一個小孩子。小孩軟乎乎地垂在炕沿上,細弱的脖子幾乎被砍成兩節。白璧猛地蹲下去,大口喘息。
紀行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
這樣的苦痛……就算有朝一日報仇雪恨,人都不在了,還有什么意義?
紀行之拉著她出了門。
白璧渾身忍不住顫抖,蹲在地上,淚流滿面。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慘象,所有的痛苦都是記憶里的想象。第一次親眼目睹,才發現,生命遠比自己原來想象的更加沉重。無論是生是死,都很重要。
白璧失聲痛哭。
突然,紀行之一把把她拽起來。白璧下意識地抬起刀一擋,“嗆啷”一聲,刀劍撞擊。
白璧反應很快,刀鞘向外一甩,手中蒼玉刀鋒芒乍現,雖然緊急之下力道不足,但輕輕一格,足以讓她翻過身來,靠近紀行之。
對方也是兩人,臉色漆黑,模樣卻是相似,像是一對兄弟。只看二人身形,便覺得高大健壯。白璧不必說,雖在女子中她已算是高個子,但在這兩人面前卻并不成勢,紀行之高卻瘦削,四人相對,他們兩人看起來已經處于劣勢。
紀行之當年離開之時年紀還小,關山到并未學成,他的刀法大多是后來宋衡所教,和白璧大開大闔、氣雄威壯的關山刀并不一樣,反倒處處透著一股中原刀法的嚴謹端正。白璧眼睛一斂,殺意頓起。
她這一日見了太多壓抑的景象,只覺得一股郁氣沉在心底不得發泄。此時正好有這樣一個主動撞上門來的人,氣勢大開,刀刀沉雄強硬,不閃不避,頗有一種力能扛鼎肩擔日月的豪氣。那兩人身形雖是高壯,但一行一動頗顯笨拙,幾刀下來,已見頹勢。
那兩人見事不好,連忙后退。白璧殺氣不斂,竟是要斬盡殺絕。紀行之一刀架住她的刀鋒,低聲喝道:“阿璧!”
白璧恍然一驚,臉色煞白。紀行之低聲道:“阿璧,他們只怕也是偷偷進來的,必不會聲張,先問問是做什么的,再動手不遲。”
白璧默不作聲地轉身,撿起之前隨手甩出去的刀鞘。好在此地頗為偏僻,他們這一番打斗并未驚動城中的韃靼人。紀行之收起刀,沖兩人一拱手,道:“敢問二位,因何至此?”
那兩人對視一眼,年紀大一點的遲疑地開口:“我兄弟二人性蒼。這家家主,是我家的大哥。我二人聽聞被屠城,趕來時已晚。”說時,眼里又是一陣淚花。那年紀小的,看起來卻頗是不服氣,忍不住道:“你們又是何人?”
白璧這才看見,這二人也是眼圈紅紅,一身塵土。確實看起來像是剛剛趕回來的。紀行之略一沉吟,問道:“臥房柜子上,有一對梅瓶,上面所繪,是何花?”
那兄弟二人齊聲道:“是喜鵲!”
紀行之微微松了一口氣,道:“我們是兄妹,姓宋。數日前本欲前來邊關投奔長輩,途經此處,聽聞被屠城……進來看看。”
很平凡無奇的一套說辭。那兄弟二人看起來也不像是多心智的,也不曾追究他們為何要進別人家。紀行之微微側身,一讓開,那兄弟二人便沖進房內。隨后便是慟哭聲。
紀行之沖白璧打了個手勢,二人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