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自送宋安鈴離開后，柳七月冷汗涔涔地回到紅樓。

十多年前，他就后悔了。與水沉煙合謀，幾乎就是與虎謀皮的買賣，他時常噩夢連連，入夢的都是滄江上染紅的江水。那么寬的江，那么紅的顏色。他不驚心么？他比誰都驚心。

他早就害怕了。但是他已經(jīng)下不了這條載滿了人命的小船了。他每次見到水沉煙，看到她身上烈烈的紅裳，他都會想起滄江。他甚至害怕白璧，怕看到那個孩子和白立衡一模一樣的熠熠生輝的眸子，等著又黑又亮的眼睛。笑瞇瞇地叫他“柳叔叔”。劍門一次一次失手，他也沒敢親自過去。

沒有了白璧，就幾乎沒有了后顧之憂。不用擔(dān)心做過的事被大白于天下，不用擔(dān)心夜里會有人來取他的項上人頭。他又愧疚，又害怕。他一步一步跟著水沉煙走，像個聽話的木偶，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不敢對白璧自己做決定。怕自己會手下留情，也不自己會斬草除根。

當(dāng)柳駿死在白璧的刀下之后，柳七月甚至有一瞬間的放松。終于不必再糾結(jié)該不該繼續(xù)對白璧動手了，因為白璧已經(jīng)幫他做了決定。因為這樣，他反而心里穩(wěn)下來了，更清楚了。

柳七月走進(jìn)大堂。

水沉煙已經(jīng)坐在主座上，仍是火一般的紅衣，長發(fā)松松地散著，分明是最放松的姿態(tài)，但眉眼間的英氣卻仍讓人望而生畏。柳七月低聲道：“這處紅樓不能留了。”

“燒了吧，”水沉煙毫不在意道，“你覺得那個孩子是誰的？”

“自然是紀(jì)行之的，”柳七月道，“這個孩子的母親都不一定是宋安鈴。”

“那可怎么辦呢，”水沉煙似乎很苦惱地問道，“總不能硬闖常山去把這個孩子搶出來吧？”

她眼神僅僅鎖著柳七月。

常山上機(jī)關(guān)密布，不知情的人要想活著進(jìn)去，沒有人領(lǐng)路基本不可能。柳七月自然知道水沉煙的意思，但腦子突然在那一瞬間空了一下，他猶豫道：“我們要對付的畢竟是白璧和紀(jì)行之，這個孩子的用處也不過是用來威脅他們罷了，若是我們能直接對白璧與紀(jì)行之下手，這個孩子沒有必要……”

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水沉煙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頓時一冷。水沉煙輕輕笑道：“老柳啊，你什么時候竟然這么心軟了呢？”

柳七月臉色一白，猛地跪了下去。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之后，他自己都想把剛剛說出去的話重新咽回去，更別提一見現(xiàn)在水沉煙這冷冷淡淡的神情了。水沉煙往日里一直是眼嚴(yán)厲的，果斷的，叱詫的。當(dāng)她露出這樣似笑非笑的神色時，她可能已經(jīng)在考慮應(yīng)該怎樣動手了。

這個女人簡直就跟妖怪一樣，熟諳人心。她好像什么都能看透。看透他的心思，看透他的猶豫。甚至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都透出幾分魅惑來，而不是往日里英氣勃勃的模樣了。這樣的水沉煙讓他心里頓時懸了起來。

“老柳，”水沉煙淡淡道，“你覺得，白璧能原諒你嗎？”

柳七月抬起頭。這些日子他老得厲害，鬢發(fā)幾乎全白了。從十幾年前做過那件事之后，他本來都以為再也不會見到水沉煙了。結(jié)果他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擺脫不掉這個女人。她才是真正的“妖女”，殺人于無形之中，坐鎮(zhèn)幕后，布局幕前，運籌帷幄，決戰(zhàn)千里。她會不會贏，柳七月心想，有沒有人能收得了這個妖怪？

白璧能不能從她手下逃脫，能不能摧毀她的所有謀劃布局？

柳七月終于把視線轉(zhuǎn)向水沉煙。

他不知道水沉煙究竟武功如何，水沉煙身邊總是帶著人，那些人武功并不比他低。這么多年精力總是耗費在各種爭斗和勾心斗角的算計上，他的武功始終沒有再精進(jìn)。縱然仍算是一流高手，卻也并非打不敗的。

但是，也許是這個干燥得令人壓抑的天氣，他沒有沉住氣。他想試一試。

一息之后，水沉煙冷冷地看著地上的柳七月，輕輕舔了舔唇角。這個動作并不雅觀，并不是京城貴女會做出的姿勢，但她做了，竟然還很嫵媚。柳七月靜靜看著她走下主座，站在他旁邊，俯下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輕聲道：“老柳，你這是在想什么呢？”

她身邊仍站著那個蒙面的黑衣男人，身材高手，目光澄澈。柳七月不知道見過他多少次了，卻是第一次見他拔劍。他的眼睛里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柳七月總覺得這一雙眼睛莫名的熟悉，就像多年不見的故人。柳七月喃喃道：“很厲害。”

“你說衛(wèi)襲呀，”水沉煙微微側(cè)了側(cè)頭，看向身邊的男人，狡黠地笑了笑，道：“真是陰差陽錯，你竟死在了他的手上。嘖嘖，”她笑了笑，站起身道：“想來白叔叔知道了，定然還是很欣慰的。”

“你到底是誰？”柳七月強(qiáng)撐著一口氣，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兩人，“你叫誰白叔叔？”

“他叫衛(wèi)襲，我叫水沉煙，你不早就知道了么？”水沉煙眼神冷冷的，輕輕踢了踢他的身體，轉(zhuǎn)過身，隨意道：“沒用了，把他扔出去吧。”

***

柳七月被人暗殺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來。就連正在趕路的白璧與紀(jì)行之都有所耳聞。這么多年下來，劍門人數(shù)越來越多，各個派系爭得厲害，全靠柳七月勉力壓制，柳七月一死，劍門內(nèi)部就先亂了起來。曾經(jīng)的武林四大世家中的劍門柳家竟隱隱有衰微之勢。白璧初聞消息，足足愣了半晌，才道：“就這么死了？”

武林四大世家：越家莊越家、千機(jī)山莊霍家、劍門柳家、藥王谷傅家。最顯赫一時的便是劍門柳家了，偏偏柳七月的獨子柳駿已經(jīng)被她殺了，但就算他還活著，想讓這么一個不成器的玩意兒撐起劍門也是在癡人說夢罷了。白璧搖了搖頭，終于還是輕聲道：“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說不定是劍門內(nèi)的人做的呢，”紀(jì)行之一邊給馬喂了把干草，一邊感嘆道：“再這么干下去，別說馬了，就是人都沒的吃了。聽說南方還行，怎么也不見朝廷撥糧過來。想讓西北軍餓死么？”

軍中最重要的便是糧草了。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是沒有糧草，一群饑餓的士兵會做出什么，就已經(jīng)不是為人所控制的了。而西北大旱至此，朝廷卻無絲毫糧草撥入——白璧想了想，道：“祁陽侯府經(jīng)年積累，應(yīng)該多少能撐些時日吧。只要龍椅上的那位還沒有昏頭，應(yīng)該不至于不管不顧。”

就算他不管，首輔汪中庭、淮山王、靖江王他們應(yīng)該也不會一起昏了頭吧？

上次不知是誰想利用蕙蘭書院陷害汪中庭，卻無意中被霍東霖攪了局，也不知道汪中庭會有什么后招。白璧搖了搖頭，嘆氣道：“尸位素餐的蠹蟲。”

天下承平一久，總會出現(xiàn)些飄飄然的家伙。這些家伙不重要，但那些說一句話就能把大靖震上兩震的大人們也這么想的話，那才是要出事的征兆。

就如同此時。

紀(jì)行之道：“阿璧，我們已經(jīng)避無可避了。”

他們的存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識。對他們蠢蠢欲動的恐怕不止一家，更何況，白璧本就從未想過遠(yuǎn)走高飛。

他們此時身在野外。草草啃了幾口干糧，白璧突然道：“我想喝酒了。”

紀(jì)行之道：“哪里有酒？”

白璧突然笑了笑，對紀(jì)行之道：“要是找不到白滄玦，我們就把我爹給他埋的狀元紅喝了吧。”

天知道白立衡一個徹頭徹尾的粗人，為什么要給兒子埋兩壇狀元紅。且白滄玦也不是個好讀書的文雅人，去考個武狀元還差不多。白家前院種著兩棵桃樹，白立衡把給兒子的狀元紅埋到桃樹下；后院有兩棵杏樹，白立衡就把給女兒的女兒紅埋到了杏樹下。紀(jì)行之頓了頓，道：“這回你看看毓?jié)傻母牵芫毜昧岁P(guān)山刀么？”

“怎么，你要把兒子送給我嗎？”白璧含笑看著他，自上次提過小眉之后，他們已經(jīng)能輕易提起毓?jié)蓙砹恕Ｔ緝扇藰O有默契地甚少談及毓?jié)桑豢峙掠|了線，想不到說開了以后，反倒能輕而易舉地說到紀(jì)毓?jié)梢院蟮穆妨恕?

“你不打算親自教他么？”紀(jì)行之不理她，白璧就迅速換了個方向，問道：“常山武功走端謹(jǐn)嚴(yán)整一路，且宋叔叔人還好，于武功上也是雜而精，跟著宋叔叔遠(yuǎn)比跟著我能學(xué)到的東西多得多了。就是跟著你也好，”白璧微微嘆了口氣，道：“你們誰都比我會帶孩子啊。”

天氣不錯，日光正好，她啰里啰唆地說著話，紀(jì)行之卻沉默不語。白璧從來都不是個啰嗦人，此番這般模樣，分明是遺憾。若小眉在世，只怕她會興沖沖地抱走毓?jié)桑稽c一點把她會的教給他。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小心翼翼地避開，生怕害了他似的。

他甚至不知道白璧這輩子會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是他的姑姑嘛，”紀(jì)行之若無其事道，“他剛出生的時候喝的都是你的血。”

白璧輕輕笑了笑。

又咬了幾口干糧，白璧輕聲應(yīng)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