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萬里封侯
- 北陶
- 3247字
- 2018-04-08 20:50:00
白璧和紀行之狐疑地對視了一眼,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專心練功心無旁騖到幾乎殘忍的人,因為一卷卷宗失了態。
鐵素梅低低嗚咽了一聲。
白璧臉色都變了。他怎么看都不像那種會哭出來的人,從見第一面開始,陰聲怪氣的挑釁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簡直是中年版的熊孩子。白璧與紀行之對視一眼,默默從密室里退了出來。
紀行之低聲道:“剛剛我好像隱約看見,他拿的那個卷宗放的抽屜上面寫著‘石亮’……”
他們只認識一個“石亮”,自然想的都是那位老幫主。
紀行之遲疑道:“其實我聽宋先生說過石老幫主的一些事。后來也多多少少聽了些傳聞,只是,似乎和石老幫主自己說的,并不一致。”
“什么意思?”
“我曾聽宋先生說,石老幫主是先帝手下用出來的老人了,本來是留給先太子的。先帝戎馬一生,不僅練出來了彪悍善戰的西北兵,提拔起了祁陽侯府,且先帝時創立的五行幫,與如今并不一樣。當年的五行幫并非朝廷監察百官甚至百姓的鷹犬,而是由當年先帝未登基時的暗衛組成,引起忠心耿耿,只是用來監察天下不法之事。”
白璧皺眉道:“所謂的監察不法之事,只是由一些人暗中所為,時日一久,很多情形恐會發生變化。先帝也未免,”頓了頓,繼續道:“天真了些。”
“后來先太子因病去世,”紀行之輕輕笑了笑,道,“先帝恐后繼之君不能明查秋毫,恐五行幫為庸人所用,本來要解散的。”
白璧挑眉道:“不過先帝被當今斬殺于御前。”
先帝之薨逝,本就疑點重重。且不說肅王如何倉皇登基,且不能節制勢大的淮山王與靖江王,就說他無旨而上,便十分為人所詬病。當年之事轟轟烈烈,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民間說書人口中廣泛流傳,即使遠在隴川,白璧和紀行之也都聽過當年之事的風聞。
“我聽宋先生說,當今沿用五行幫幫制,但當年的大多老人都被遣散或者,斬殺。只是石老幫主在五行幫眾威望甚重,當今也沒能毫無痕跡地對石老幫主動手,但最后石老幫主仍是不知所蹤。”
“你是說,”白璧沉吟道,“朝廷還是不放心石老幫主,至今仍派人在監視他。”
“那倒不太可能,”紀行之搖頭道,“石老幫主的功夫你也看見了,想監視石老幫主,那得出動大量好手,但石老幫主的價值只怕也沒有那么高。”
石亮的分量還不足以出動云眾好手來天天監視他,但也不妨礙他們能時不時地拿到他的一些消息。紀行之嘆息道:“宋先生對石老幫主很是敬佩,說他雖身在朝廷,卻有江湖俠義之風。且當年五行幫雖為朝廷做事,卻也并不對抗江湖。”
在朝在野,本來也不矛盾。六合之內蕓蕓眾生都在掙扎著活下去,山道之下即是萬丈懸崖,擁擠碰撞的人群里,你推別人一下,那個人可能就要粉身碎骨。
不能信人,也不能被人信。孤身奮勇,卻不知身在何方,路在何方。
“鐵兄,”紀行之點了點還在密室里沒有出來的鐵素梅,輕聲道,“看他的年齡,石老幫主在的時候他應該就在了。當年第一批暗衛陸陸續續退下來之后,朝廷收進了一批年幼的孩子,將他們培養起來,他可能就是。”
只是不知道是石老幫主對他有何大恩,能讓他見此失態?
“我這輩子沒見過幾個人,”白璧茫然道,“我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惡人,誰會忠肝義膽,誰會喪盡天良。誰是人,誰是禽獸。”
紀行是沉默。
白璧輕聲道:“我以前所想的盡是復仇,誰害我家破人亡,我便要以牙還牙,誰害我無家可歸,我便要以眼還眼。可是現在我越來越知道,當年之事中,所陷入的人,可能要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我報復不了所有人。”
且不論朝廷勢力陷入多少,只說中原武林中,若有一半門派陷入,她能殺了這么多人嗎?可能這些人里連白家之名都從未聽說過。他們父輩結下的仇怨,是單方面的殺戮,而他們這一輩人,可能活得一無所知,也可能活得戰戰兢兢,甚至可能比白璧都要無辜。他們甚至沒有一個要命的姓氏和一條要命的馬線。
甚至可能連這些上一輩人,被人抓住手腳,被逼著去做了令他們后半生都岌岌可危痛苦萬分的事,后半生夜夜不得安眠,痛苦呻吟,終不知終結。
紀行之亦不知說些什么。微微嘆了口氣,下去把鐵素梅拉上來。他們本來就不曾打算在西川惹事,誤打誤撞遇上鐵素梅本來就夠麻煩的,不管他和石亮、和五行幫究竟有何關系,他們也不打算再管了。
他們又不是閑的慌。何況鐵素梅雖然并非罪孽深重、惡貫滿盈的大惡人,可也絕非算不上什么好人。白璧可沒忘了在客棧時他讓手下的黑衣人們不分對象直射的弩箭,多少無辜百姓喪命。
他們轉身就要走。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白璧和紀行之迅速躲進旁邊堆得高高的薪柴堆后面,而鐵素梅卻跟被施了法術似的,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外面那些菊眾想來已經發現了倒塌的那一段院墻,也并沒有立刻進來,一直過了好一會,大門才被輕輕推開。
鐵素梅終于被驚醒了似的,抬起頭,雙目赤紅地看著他們,寬闊的重劍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誰讓你們監視老幫主的?!你們早就知道了他在哪里!”
許是鐵素梅真的名聲不小,最起碼,這些菊眾們都是認識他的。走進來的三男一女俱是樸素的灰衣,面容平凡無奇,似乎隱入人群中就要消失了,和當日他們所見之人一模一樣。白璧輕輕點了點頭,暗道鐵素梅果真沒有騙他們。
可能鐵素梅這種渾人連騙人都不會騙吧,寧可不說,也不騙。
進來的菊眾們看了一眼鐵素梅,為首的灰衣人道:“自然是上面派來的任務,你發什么瘋?”
一同進來的灰衣女人冷冷道:“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白璧聞言狠狠瞪了一眼紀行之。紀行之方向感很好,出門在外向來都是他領路的,結果次次都能領到溝里。紀行之不由地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笑了笑。
鐵素梅理都沒理那個女人,手里緊緊抓著記著石亮的信息的卷宗,氣得渾身發抖。白璧心想,不知他和石亮究竟是何關系,看起來這么生氣。
鐵素梅的聲音本來其實略微低啞,只是他平時慣來裝腔作勢故意陰聲怪氣地說話,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性情古怪,甚至不男不女。事實上,他確實暴虐兇殘,但白璧總覺得,他未必天生就是如此,只是被人有意教導成這樣罷了。人之初,性本善。鐵素梅即使不是善人,他的本性也絕非大惡人。
他看起來和石亮頗熟,可照紀行之所言,石亮也并非殘暴不仁者,宋衡極會識人,他對石亮評價如此之高,就算是看走眼,也不會偏離太多。十幾年前,鐵素梅年紀也不會太大,多半是受后來的五行幫幫主影響。
此時他聲音嘶啞,吼聲幾乎是從胸口里擠出來的,聲聲帶著血似的艱難。鐵素梅低吼道:“老幫主做錯了什么?!為什么現在變成了這樣!!”
沒做錯事的未必不會受到懲罰,做了錯事的未必不會揚名立萬。這個道理白璧早就懂了,此時聽聞鐵素梅近乎天真的質問,她竟覺得有些莫名的心酸。
這個丑陋惡毒的男人,十幾年深潛武學,卻最終未成大事;十幾年逃避故人故事,卻最終仍要被迫面對。他自然做過錯事,他不懂很多事,他沒有人性,但他卻是一個活生生地,可能被教歪了的可憐的人。
但菊眾們聽見他的話,覺得好笑似的,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老五,石老幫主當年救過你們全家,我們都知道。可是現在情勢不同,孟幫主可不會愿意聽見你這樣的話的。以后還是少說罷。”
他的問題,本來也沒有人能回答他。這里的三男一女不過是菊眾里的小小一支,身為普通幫眾,自然不會參與到那些涉及了諸多往事和故人的巨大謀劃里。他們只是聽命行事,做一顆最普通的棋子,在亂世中身如柳絮,隨波逐流。他們不覺得有些事對,有些事錯。他們自然沒有解釋。
這樣的人,是最多的。沒有痛苦,所以活得無拘無束。
紀行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那灰衣女人又問了一遍:“老五,你怎么找過來的?”
她這一問,其他三人也回過神來,轉頭看向鐵素梅,道:“老五,你是梅眾,怎么找到我們菊眾大地方來了?”
鐵素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走過來的。”
他握著卷宗就想離開。但菊眾怎能讓他走,四人頓成合圍之勢,將他圍在中間。為首的灰衣人冷聲道:“老五,今天你不把事情說清楚了,你別想離開這里。”
鐵素梅道:“方宏梅帶人追白璧和紀行之,他把人追丟了,我追上了。然后打了一架,把墻打倒了。”他平鋪直敘地解釋,神色冷冷,一點都沒有要幫白璧和紀行之隱瞞一點的意思。頓了頓,他低聲咕噥了句:“還欠我一場架呢。”
白璧翻了個白眼。
不過也不能怪他,他們本來也并非牢不可破的同盟,只是恰好遇上了而已。不過他無意中帶出來的“方宏梅”這個名字,倒讓白璧生出了些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