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正要答話,忽聽得丫頭彩云在外間道:“回太太,才麝月來回,說寶二爺方才從學里回來,頭上還打破了,請太太過去瞧。”王夫人一聽便大驚失色,也不及招呼薛姨媽,忙忙的趕往絳云軒。
一時到得絳云軒,賈母、鳳姐兒等人已至,正盤問寶玉的小幺兒,王夫人顧不得向賈母行禮,直直進了里間,便見寶玉躺在床上,襲人、晴雯等人正替他上藥,王夫人罵道:“好糊涂東西,這會子不遣人請太醫去,胡亂抹什么呢?”一面坐到寶玉床邊。二人不敢則聲,低頭站到一邊,寶玉卻笑道:“太太,不礙事兒的,只破了一層油皮兒。”說著便坐了起來,道:“是李貴哥哥他們太小題大做了。”王夫人見他實無大礙,方放了心,復思及才剛的失禮,忙到外間向賈母問好。
此時鳳姐兒已問出事情的始末了,原來寶玉在學里新近交了一個好朋友,學名喚作秦鐘,系東府秦氏養父之子。那秦鐘與寶玉一樣,都生的花朵兒一般,偏他又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大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狀之人,二人更是親厚非常。就是那嫌隙之同窗,亂說他二人有龍陽斷袖之癖,其他詬誶謠諑之詞更是不可勝數。寶玉氣得了不得,便說道了幾句,那起子說閑話兒的人,原也是淘氣的,豈能善罷甘休?說話間便打了起來,雖則寶玉小廝跟班兒極多,亦打得別人更厲害,到底讓他受了些許小傷,偏他的奶哥哥李貴兒,恐賈母王夫人怪責,連哄帶勸讓他回了家來。
賈母氣道:“太爺也真個糊涂,什么下流沒臉的東西都收到學里,沒的白教壞了寶玉!依我說,明兒竟不必再去,請了夫子來家授課也是一樣的。”眾人不敢說話兒,賈母又吩咐丫頭們好生照看后,方扶了鴛鴦出去。
王夫人又仔細盤問了李貴等人一回,亦回了自己房里,不想卻見賈政正坐在臨窗榻上,顯是在等她。她忙迎上前笑道:“老爺這會子不是該在外書房處理公事嗎?”賈政冷笑道:“我倒是想好好處理一些公事,才太爺親自來找我,為的便是你養的好兒子!”他素來不喜寶玉的頑劣和淘氣,偏賈母和王夫人百般護著,說不得由著他罷了。好容易說服賈母,讓他到家塾里念書,然劣行難改,到底闖了禍,竟與同窗打斗起來,將學堂鬧得一團亂,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聽著這話不像,王夫人不敢爭辯,只勸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到底別氣壞自個兒的身體。”賈政怒道:“罷了,罷了,自打養了這不肖的孽障,白撿了多少氣生,但凡要教訓一番,不是這個勸,便是那個護,改明兒釀到他弒君殺父,看還有誰來勸!”說罷拂袖而去。
見賈政氣成這般模樣,再想到寶玉原也淘氣,已將十四歲的人,仍是這般不成器,王夫人的心不免灰了一多半兒,想著自己已近五十歲的人了,卻不知以后該依靠哪一個,那淚珠便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好容易在丫頭媳婦們的勸慰下止住,王夫人命人重新更衣梳洗了,徑自往賈母上房行去。
上房這會子并無其他人,王夫人一進門便對賈母跪下,泣道:“老太太今兒也瞧見了,寶玉這般不成器,老爺更是氣得了不得,說是以后再不管他,若果真由著他,再大個幾歲仍是如此,叫我以后靠那一個?求老太太早日下定決心,幫助元丫頭一把,一旦事成,咱們一家也有望了……”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這幾日以來,賈母心里亦熬煎不已,雖則答應過王夫人,到底更疼顧黛玉,恐治不好皇上,連累她受委屈,是以竟不曾向她提過此事,這會子王夫人又提起此事,還說得這般可憐,她到底于心不忍,因嘆道:“你且起來吧,今兒晚上我就與林丫頭說,還是那句話兒,若她答應了便罷,若她不答應,以后休要再提這話。”
至晚間,賈母果遣人請了黛玉過來,撿緊要的話與她說了,又嘆道:“黛兒,你剛來這里時,外祖母便說過要護得你周全,這會子仍是如此,若你不愿意,憑她是誰,我都不會讓她欺負了你去!”
黛玉沒料到賈母與她說的竟會是此事,心里便先有些不豫,知道她會醫術一事的,不過有數的幾人罷了,而有心利用此事的,她更是一猜便知是誰。雖則為醫者,救死扶傷原為其本職,她到底不喜這種幾乎是被逼著救人的感覺,因道:“外祖母,黛兒不是那刁鉆之人,卻也容不得這般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況皇上所患之疾,連太醫們都束手無策,我亦沒有把握,果真有個好歹,可讓人怎么樣呢?”
賈母拉了黛玉的手,嘆道:“我原是這般與她說的,偏她想得太簡單,以為這事竟易如反掌!罷了,明兒我自會找理由回絕她,命她以后都不能再提及此事。你也不要有什么煩惱,只管與姐妹們一處,橫豎外祖母會護得你周全的。”祖孫倆又閑話了一會子,賈母方命兩個婆子送黛玉回聽風軒。
是夜,黛玉躺在床上,遲遲不能入睡,雖則她拒絕了賈母,心里卻是矛盾不已。外祖母疼她的心,她自來便知道,不到萬不得已,外祖母是不會讓她煩惱的,今日既與她提了此事,不知之前該怎生躊躇?旁的先不說,聽丫頭們說,那大姐姐打小便是跟著外祖母過活,感情自是不比常人,聽得她過得不好,外祖母心里必定不好受,將心比心,她能理解這種感受。
可是轉念一想,還有三個月不到,她便要家去與父母團聚,何必要趟進這灘渾水里來呢?她只需照顧好自己和蓮姐姐,等待家里派人來接便罷了。思及父母,她猛然想起父親與弘曉的父親、老怡親王,之所以那般委屈自己,為的不就是當今皇上嗎?而當今皇上也百般信任他二人,她相信這種信任絕不僅僅是君臣之間的信任,更有知己、好友、兄弟間的理解!
又翻了一會子,黛玉到底睡不著,同席的湘云被她弄醒幾次,她亦顧不得,自起身到外間搖醒紫鵑和雪雁,又命二人去西廂房請了英蓮過來,方將事情說與幾人聽了。雪雁先道:“姑娘做得好,憑什么咱們聽她的?橫豎再過三個月,咱們便家去的,理這些人呢!”英蓮也道:“這話很是,妹妹想,一旦有個差池,誰也當不起這個責任,沒的白搭進去自個兒。”湘云冷笑道:“我與林姐姐相處這幾年,也并不清楚姐姐醫術的深淺,偏那些個有心人才用幾月時間,竟已事事盡知,真真好手段!林姐姐,你可萬不能答應她們,誰愛治讓她自個兒治去。”
黛玉嘆道:“你們那里知道我的想法?以前在家時,常聽爹爹說起,當今皇上乃不世明君,凡事皆以百姓為本,若我果真能治得了皇上卻沒有治,家去后爹爹也會怪我的;雖則咱們不待見舅母和姨媽一家,到底該以大局為重,哎,我真真是沒個主意……”至于父親的另一個身份,她并沒有說與三人聽,并非不信任她們,實因茲事體大,越少人知道,父親他們便越安全!
幾人直商量到三更天過了,仍是不得主意,黛玉見她們皆滿臉疲憊,便先讓她們回房歇息,獨留下雪雁使喚,隨即修書一封,命她立時送到怡王府親手交與弘曉,她答應著去了不提。而她卻無心睡眠,只不住在房里走來走去。
直至天微微亮時,雪雁方回來,還帶回一封弘曉的書信,黛玉忙拆開來細看,發現滿篇皆是寫的當今皇上的好話,卻不顯得浮夸或淺薄,只讓人覺得真摯與誠懇。弘曉的意思很明確,自是贊成黛玉替皇上醫治,但不能由寶親王府之人帶她進宮,他自會帶她進宮。黛玉暗自苦笑起來,若她由弘曉帶著進宮,王夫人只怕會氣個半死,便是賈母那里,也說不過去,一旦她決意為皇上治病,能帶她進宮的,只能是寶親王府的人!
一旦決意要為皇上治病,黛玉便想著該早些兒告訴賈母,以免她先回絕王夫人,鬧得彼此不愉快,因此忙命紫鵑服侍她梳洗了,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便到賈母屋里去了。賈母再三問她:“你可真想清楚了?若你不愿意,誰也不能勉強于你的,況你可有完全的把握?若治不好皇上反惹惱了他,可是會丟了性命的。”黛玉淡淡笑道:“外祖母放心,黛兒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情愿,我為的是天下百姓,而非那些個另有所圖之人,便是有個什么好歹,到底無愧于心。”
少時,王夫人、鳳姐兒及三春等人都來向賈母請安,未幾,薛姨媽母女亦來了,賈母方當著眾人,緩緩道:“前兒二太太向我說,要林丫頭幫助咱們家做一件大事兒,艱難兇險至極,一旦事成,人人都會得益,而林丫頭便是咱們家的大恩人了。老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今兒在場的人,可都得給我記牢了,他日若有誰慢待了林丫頭,我可不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