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人佳人在側,氣定神閑地觀察起凝云閣,忍住咬牙的沖動,掛著破碎的微笑面具,先打發這些人再說。
“……真是有點意思呢。”
樓內的裝飾走的是奢華路線,金色的高調配合銀灰的神秘清冷,減弱了聲色場所的糜醉之氣。二樓回字形長廊,雕花木欄,細竹卷簾,頗有江南風情。加上女人身上衣幔飄飄,步態弱柳扶風,沖淡了設計中的刻板和中規中矩,剛中更顯柔媚。
跟隨身邊的一名粉衣女子漫步走上樓,在一處雅座坐下,對女子識人處事甚感滿意。只是心里有點遺憾,怎么沒見著所有青樓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老鴇泥?
手指微鉤,旁邊的嬌美女子立馬會意俯身下來。頗為曖昧地貼上對方的耳側,溫柔輕語一翻,竟然讓見慣風塵的女子霎時暈紅了臉,魅力可見一斑。
看著女子裊裊遠去的倩影,眼神一動,掛在唇角的笑意多了分意味不明,讓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
“云。”
僵硬的聲音微微壓抑著怒氣。聞聲抬頭,終于看到那張面具破碎的樣子了。一貫的優雅迫使她強忍住將口中茶水噴出的沖動,眼神移開,緩了半天才平復下情緒。
經過門口那一番拉扯,哪還有那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暗繡流云的雪紗外衫完全失了往日的飄逸靈動,歪歪塌塌地掛在身上,內里如雪的素緞長衫上甚至有幾處脂粉印。好在莫寒羽個子高挑,總不至于將發髻也攪得亂七八糟。
不過莫寒羽狼狽的樣子可真是不容易見著啊!
可再轉過頭時,眼底只剩淡然,盡管臉上的淺笑和煦得猶如三月春風,卻始終淡不去那種骨子里的疏離,明明就站在身邊,卻仍舊有種捉摸不到的恍惚。
入鼻的淡淡藥香,莫寒羽微微一怔,本想發難的言語卻盡數吞落,心中涼涼一笑,這個人總有辦法擊潰自己的面具,可是她呢?她的面具又是什么?還是那本就是她的本性。
無奈地輕嘆口氣,在云涼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聽說今晚凝云閣有新曲問世,我們有耳福了。”
“剛剛與那粉衣服的女子所說的就是這事?”雖被絆住腳步,可幾分視線還是習慣性地追隨著云涼,怕有所閃失,她與女子親密的互動當然沒逃過他的眼睛。
不置可否地看向樓下正在布置的華麗高臺,幽幽開口,“我很好奇,這樣一個地方,他們會交給一個怎樣的人打理。”
他自然明白云涼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順著云涼的視線,定格在高臺旁一個指揮忙碌的湖綠色身影上。
身形玲瓏,云紗曳地,烏云半斜,步搖生輝,一邊招呼著熟客,一邊分神打理著舞臺的布置,煞是干練的模樣。許是感覺到兩人的打量,回身轉向云涼所在的方向,視線上瞟,笑意不減的臉上藏了幾分凌厲。
“咦?是個美人呢,不錯奧。”被人撞見也不見窘態,絲毫不回避那女子的視線,反而迎上對方的眸子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綠竹一愣,沒想到一回身對上的竟是這樣一個出塵的少年,巧笑嫣然,不動聲色地猜度著對方的來歷。往來凝云閣的達官顯貴、江湖異數逃不過她的眼睛,什么人該注意什么人該戒備,什么人值得利用什么人有利可圖,這么多年已經練就出一種本能。
少年雖俊俏卻不見多少神采,隱隱透著病態,更少了許出眾的氣勢和威儀,所以第二眼再看已經沒有第一眼的奪目。綠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沒有充盈的內在再美也不過是副皮囊,況且那樣的身體應該習不了武,長相不凡卻資質平平的富家子弟多了去了,還不值得她親自出場試探。
所以眼神一掃,便掠過云涼,落在旁邊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由一怔。相貌還在其次,人身上散發的氣場絕對是一個人閱歷和地位的真實映射,是模仿不來的。
如顯世的珍珠,光芒柔和淡雅卻尊貴非常。能造就這樣的氣質光靠超然的地位還不足以,溫和之下不見厲色,情況為二。一是他一直以來順風順水,所處環境安全平靜,所以用不著用那些激烈的競爭手段,也就不見陰暗。
第二種情況便是他太會隱藏,圓滑得讓人無從入手。這種人才可怕。
收起眼中的審視,朝著莫寒羽的方向盈盈一拜,笑得嫵媚大方。該找個人探探對方的底,隨即朝身后的一個女子使了眼色,接著歉意道。
“這位公子倒是面生,想必是初次來我們凝云閣,今日我們凝云閣新曲初唱,請到貴人捧場,您可是來對時候了。可惜綠竹現在實在脫不開身,讓丫頭們先伺候著,不到之處您可要擔待,容綠竹稍后親自敬上一杯。”
大堂聲音有些嘈雜,混著綠竹的聲音到不突兀,莫寒羽徑自微笑著點點頭。
這邊卻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話,“真不簡單,要是她指派的人探不到我們的底,她便有理由親自來一趟。但是眼力到底還是差些火候,不然怎么會放著你這么一個大禍害而不見呢?”
“師兄,我之前可是從來沒出過莊的,此言差異,只不過偶爾反擊一下師兄的戲弄,變成了禍害了?”一本正經地回著話,心中也暗自忖度著,評估著對方的實力。
莫寒羽但笑不語。
室內突然昏暗下來,人群一陣騷動。兩人警覺地屏息凝神,關注著四周的變化。但片刻,從樓上垂下來的八盞宮燈瞬間點亮,將正下方的高臺映照得光彩流轉,宮燈上的雕紋投影在舞臺中心,暗紋涌動。
眾人皆是一嘆,或疑或驚,無不咂舌。二樓圍欄上挑著的一周燈籠接著依次燃起,不及開始的明亮,但微微透出的昏黃,使得氣氛格外曖昧氤氳。又是一陣抽氣贊嘆。
還未等場中徹底平靜,一聲高挑清越的琴音宛如珠玉從天而落,激蕩在眾人的耳膜上。
靜,靜得甚至能聽到身邊那名嬌俏女子的心跳聲,連云涼也提起了興致,開始期待起來。
第二聲、第三聲,琴音漸漸息落,余音繞梁。簫聲飄忽而起,恍若隔世的飄渺。
低沉繾綣,哀婉連綿,凄然悱惻,甚至連自己都能感受到簫聲中濃的化不開的悲涼。當大堂重新亮如白晝的時候,眼簾輕跳卻終是沒有睜開眼睛。她不敢,因為,那其中的愴然已經不能用淡漠掩蓋。
她的前世,她的今生,她卑微的期待,以及從來沒有逃離過的恐懼,原來,始終不曾真正的灑脫。
第一次自嘲笑得如此苦澀,她該慶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高臺中央那個謫仙一樣的人吸引,沒有發現她此刻孱弱的靈魂。
“那是……什么人?”耳旁傳來莫寒羽自語般的低喃。
緩緩睜開雙眼,眼中的靈動與清亮是不曾有過的,她也好奇,是誰能喚起她隱藏在內心的怯弱和從不知道的哀傷。
一抹落雪的清冷孤傲,月華般涼薄,不染纖塵。
眉目清雅如墨,黑發如緞似水,靜止的張揚。似雪竹寒梅,遺世獨立,不食人間煙火。
那種風雅神姿,連莫寒羽都自覺矮上幾分。
“竟然是他。”微微吃了一驚,還是含笑凝視。
“你認得?”莫寒羽無法忽視此時的云涼,從身體內散發的笑,靜謐而溫暖,這是他不曾見過的。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
“見過。”雙眼貓般半瞇起,慵懶而飄渺,如同追溯著回憶,“棲鳳水何。”
“恩?”
眼神瞟向同樣一襲雪衣,嘴角噙笑,“與你一樣,他也是左使,不過是棲鳳教的左使,散仙蕭水何。”
蕭水何?被人稱為世外散仙的棲鳳教蕭水何?
如何叫人不驚異!高臺上那個天人之姿的男人。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撫掌中的烏木長蕭,眼中的專注把所有人隔絕在他的領域之外,眉梢淡如秋水的憂郁,讓人忍不住沉迷。
傳聞中,棲鳳水何有謫仙般的風骨;傳聞中,棲鳳水何像仙人般的不識人情,淡看世間涼薄,就算親眼看著別人被抄家滅族,血染成河,他的眼中也不會有波瀾;傳聞中,棲鳳水何瀟灑恣意,不受規矩束縛,看破紅塵似的灑脫,游戲人間;傳聞中,他的功夫深不可測,一身輕功傲視無雙;傳聞中,……
不錯,這么多年來,自己對那個人的認知卻也僅僅靠傳聞。
同屬四大教,棲鳳與聞香都是搖擺在正邪之間,跳脫局勢之外的存在,看似井水不犯河水,那也是在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表象之下。太過類似的實力和本質,不得不讓兩教相互提防暗中警戒。他們對于棲鳳教的關注程度,比外界想象的要多得多。
左使蕭水何,名聲與神秘的程度,不亞于他們的師傅阮鳴璇。五年前一戰名起江湖,半月之內血洗紫玉山莊、瓊幫,但不知何故后來便不知所蹤,棲鳳教隨之從新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