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到王夫人心里,王夫人已提過幾回搬回來的事,怎奈她妹妹還未答應。王夫人停了手里的念珠,抬頭冷眼看探春,忽然覺得探春已到了寶釵入府的年紀,也就是說,可以尋個人家嫁了。不由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探春。
探春心里一喜,她一向討好王夫人,卻很少得到她的正眼,所幸王夫人讓她管了一次家,算是承認了她的能力。
寶釵順王夫人的眼看過去,便看明白了王夫人的意思,與薛姨媽對視一眼,看來將來薛家又多了一個指靠,伸手作姿勢笑道:“三妹妹,過來坐。”
寶釵原還有些顧忌,思忖著探春是否計較從前對她輕慢,看樣子以前彈壓她,她沒記在心里。不過,寶釵心里,并不認為從前的行為有錯。
探春坐下,薛姨媽拉她手,細看道:“一晃三姑娘也大了。”長嘆一聲道:“你寶姐姐還不能搬回來,我家里事亂,她那個嫂子也不讓人省心。”
薛府每日上演的戲碼,賈府早上下俱聞了。薛姨媽親口說出來,倒讓眾人閉了嘴。
寶釵面色平靜,家里諸事她不想提,她只想給人富貴在在,諸事不煩心的樣子。
探春道:“當日寶姐姐搬出去,我好一陣氣不平,府里倒先攆起自家骨肉來了。”
寶釵方笑道:“是我自己要搬出去的,與姨媽無關的。
只有賈母聽到抄園子的事,面上一沉。
聽到抄檢之事,賈母臉一沉,當日抄園子的許多事情,都是兒媳婦王夫人日后趁她高興時才提起的。
尤其是晴雯之事,她原是想把睛雯放到寶玉房里為妾的,那晴雯的模樣、針線,她極為滿意。王夫人擅自做主,攆了她和寶玉房里的幾個小丫頭出去。其他人也就罷了,這晴雯,原是她房里的人,要攆怎么也得要先向她稟明一聲才行。兒媳婦倒把個襲人立起來,這其中是不是也是在向她暗示什么?要她知道,寶玉房里的事,她做娘的做得了主,而她這個外祖母要少插手呢?
賈母心中不快,意識到王夫人開始不把她這個婆婆當回事,不過她眼前有更在意的事情,就是要打消王夫人與薛姨媽的金玉良姻的念頭。
賈母問道:“前兒我和寶丫頭提過,寶丫頭若有了喜事,千萬記得早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準備一份禮。”斜倚在榻上,看著薛姨媽。發絲如銀,一身子尊嚴。
賈母早知道從前寶釵在園子里時,三更半夜的尤在寶玉房里說笑,心里一直不痛快,尤其寶釵的金鎖,令她心里堵得慌。她十分清楚王夫人存的什么心事,因而對寶玉的親事,她一直拖著。
薛姨媽不免有些尷尬,她豈能能聽不出賈母話中意思?
薛姨媽笑道:“都是我不好,想著她貼我心,幫襯著我,拒了多少親事,把她誤到這個年紀。”
看一眼女兒,眼里一絲傷感,已開始花白的發絲,更添了些無奈。撐起家的丈夫早早撒手,她一個女人家,帶著一兒一女,一不能走出家門經營丈夫的商號,二不能再嫁,只能靠著祖業,慘淡過活。兒子不爭氣,買賣越做越小,只要不惹事,她就燒香拜佛了。唯有這女兒,聊可安慰她的傷心歲月。她真的是沒有其他的路,不然,誰肯長久依附在賈府呢?
寶釵見又說到自家身上,姐妹們都在,她真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其實她已十七、八歲,早該訂親嫁了的,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成了難堪。
王夫人開口道:“寶丫頭也不算大。”說完低頭捻念珠。
看寶釵穩穩當當的,不多言、不多語,又能順著她心意承歡,她極喜歡,而需要出頭之時,寶釵總能適當表現她自己,時時拿捏得當,上下得歡心。當年她攆金釧,得知金釧投井赴死時,她尚有愧悔之心,被寶釵開解過后,竟無了一絲不安,及至攆晴雯時,她已心安理得了。
她本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歡圍著她轉,奉承于她,巴結于她的人,尤其是一心一意為寶玉著想的人。至于對方是不是真心,她看不出來。
論心而論,她承認林黛玉才貌無人能及,賞心悅目,嬌柔婉轉,可她總覺得她不是這府里的人,不是這塵世的人。太嬌嬈的花開不長久,自古道紅顏薄命,她的娘親,她的小姑不是早逝了嗎?連林姑爺也因夫妻情深,思念過度,追隨而去。還是普普通通些,平平淡淡些,才讓人放心。遠離了不思念,近了不生厭。再說寶玉太癡戀于她,無心功名,黛玉卻縱著他胡鬧,將來必要絆了寶玉的前程。
賈母招手道:“寶丫頭到我這兒來坐。”
寶釵起身走來,坐在賈母近側。
賈母戴上老花鏡,把寶釵從頭到腳細看一遍道:“嗯,這孩子出落得越來越好了,模樣大器,有福相,將來必是大富大貴之命。”
忍不住對王夫人埋怨道:“寶玉她娘,你這做姨媽的對自己外甥女兒的親事也不上心,倒讓我跟著操心。寶丫頭在咱府里也有幾年了,這孩子心眼兒好,一片子孝心,平日里跟她們姐妹們和和氣氣,也為咱府里出了不力,薛姨媽也幫了不少忙,咱不能虧待了她。我一心疼她,有時我竟錯以為寶丫頭是我的親孫女兒,想把好東西也都給了她。”
遂執起寶釵的葇荑道:“寶丫頭,我待你跟林丫頭、三丫頭、四丫頭她們是一樣的,甚至比她們還要多惦記你一些。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個我都疼。”
王夫人、薛姨媽唯有點頭,心想著老太太若真的是疼她,何不就給了孫子寶玉,豈不是兩全豈美?
寶釵笑道:“老太太的心意我明白。”
賈母又向王夫人道:“你和那些命婦們也常走動的,娘娘那里你也說一聲,給寶丫頭打聽著點好人家,門弟身份配得上她才成,千萬不能委屈了寶丫頭,不然我先不依的。”
王夫人、薛姨媽對視,王夫人忍不住想要開口,薛姨媽對她暗自搖頭。而寶釵則羞紅了臉,襯著明晃晃的金項圈,顯得極嫵媚、明艷。
對寶釵的不自在,湘云心中竊笑,轉臉不去理她,暗笑老太太這幾日怎么了,沒事就提一提寶姐姐親事,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黛玉冰雪聰明,已料到老太太是在婉拒薛家人,以已度人,若今日她是寶姐姐的,以她的驕傲,她可能會再也不踏入這門里來了。寶姐姐再寬容大度,畢竟是女孩子家,黛玉心上不忍,少不得轉了話題,笑道:“外祖母,您整日家只夸寶姐姐好,讓我們如何自處呢?”
寶釵低頭不語,賈母笑道:“你們看,我多疼她一點,就有人先發酸了。”
黛玉嗔賈母一眼,賈母露出溺愛的笑容。
黛玉秋水般明亮的雙眸望著寶釵道:“寶姐姐,最近作詩沒有?自你走了,詩社也開不起來了。”
寶釵心里一松,一解窘迫,暗思平日真沒白待了林妹妹,她時時向著我的。可恨云丫頭,全忘了我平日待她之情。于是笑道:“早棄了,只怕生疏了,寫不出來呢。”
薛姨媽笑道:“你們姐妹做做詩散散心也好,老拘在家里也不好。我想著林姑娘與三姑娘也都適嫁了,府里也該早些為他們著想,免得像寶丫頭,成了我的心事。”
寶釵淡淡道:“兩位妹妹生得好,自然是有福氣的。林妹妹更是拔尖的,只怕求親的,門坎也要踢爛幾根呢。”
寶釵眼角一抹精光,閃閃爍爍,有許多話便沒有出唇。那光芒落到探春眼里,探春心里一機靈。再看王夫人若有所思的笑容,探春直覺得脊背發涼。她覺得自己有點累,有點多余。
林黛玉心里一冷,看來自己真的看錯了寶釵!素日因寶釵給她一點子溫暖,她便認她為親姐姐一般,像湘云從前一樣處處維護她,可在寶釵心里,她和別人一樣,不過是她的一個棋子,她根本不在乎別人的名譽,有的只是如何利用而已。看來湘云妹妹如今對寶姐姐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
懶懶地靠在賈母身旁,如嬌花軟玉般,她也覺得累,原本看寶釵發窘,為她解圍,可她也捕捉到了那抹眼光。她不想再多話,這種談話實在無趣。聽到話頭轉向自己,黛玉轉頭看賈母。
賈母正看她,微點頭,道:“林丫頭不急,她身子弱,早訂親出嫁我不放心。再說她的親事,由我做主,我今天話放到這里,誰也別想打玉兒的主意,若存了此想法,別怪我不念親戚情份。”不由加重了聲音。
薛姨媽笑道:“我們疼她還疼不過來呢。”
正在較勁這間,賈母房里的小丫頭進來對鴛鴦道:“寶二爺帶了兩個貴人來給老太太請安,二爺叫請姑娘們避一下。”
黛玉、湘云聞言先起身作別,探春、惜春也跟在身后作辭先出來,移步出了賈母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