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在藥王谷我因盛放將敗的芍藥引毒發作,我這虛弱的宿體將整個藥王谷折騰了一天一夜。初夏時節,藥王師傅在我廂房里備了八個火盆。如今,那一夜疼痛早已忘記,之后也再未發作。如今身上的蠱毒應該已經沒有八年前那么厲害了吧,莫邪已經用完,今夜最多不過再受一遍疼痛,不過是通體冰涼,萬針穿心,當初忍得住,今日亦忍得住。
春日媚陽,白家花園。滿園牡丹正是輝煌時候,將敗未敗。
一身粉衣的少女置身芍藥花叢中,竟讓周圍開得正歡得花朵自慚形穢,芊芊玉指拈上一朵,花朵輕顫了花枝,猝然跌落瞬間枯萎于泥土。
“姐姐,姐姐。”極好聽的女童音,身著白衣的女孩嬉笑著投進粉衣少女懷中。
少女掩去滿目寂寥,看著自己的妹妹,滿滿地寵愛。
“姐姐今天也一樣漂亮那,最喜歡姐姐了。”女孩咧著嘴,幸福異常。
“菡萏,幫姐姐戴花好嗎?”
“好。”女孩轉身折下一朵大紅色芍藥,踮起腳尖,小心地墜進如墨發絲,女孩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拍著手笑道:“姐姐真美!”
少女將女孩抱進懷中,淡道:“菡萏會永遠愛姐姐嗎?”
“菡萏永遠愛姐姐。”
小小的誓言,脆弱得無法相信。如果愛,就用生命去記憶。
少女執起敗落的芍藥花瓣和著一顆黑色的橢圓形物體喂入女孩口中,女孩驚了下,乖巧地吞下。
“記住,永遠愛姐姐,菡萏,你要永遠愛我。”
“菡萏永遠愛姐姐。”
女孩天真無邪的笑容在下一刻凝固,小小的身體倒進芍藥花叢中。有種比寒冷更可怕的感覺漫延全身,剔透了指尖,僵硬了四肢,瞳孔瞬地縮小。疼痛如身墜萬古冰窖,冰針凌烈,穿心而過。
一如那冰冷的雨夜,車里的溫度低的可怕,她好冷冷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他的側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陰冷之極,車速快得嚇人,前方是懸崖。她沒有恐懼這一刻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她只是冷,想去牽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可最終都未伸手。
“去死,一起死。”他看著她,恨她,用生命去恨她。
她看著他,承接他所有的恨。車身墜入冰冷的大海,他在她身邊掙扎,她轉過臉不再看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抱著自己。
我以為我忘記了,我以為前世那場車禍是個意外。可是以為從來都不成立,最后看見他眼里的恨,我做錯了什么,要你用生命來恨我。
心,疼。
“白菡萏,起來。”端木淵寒著臉再次重復,深紫的眼眸染上一層寒霜。跪在地上的人兒依然深深地埋著頭一動不動,和他傍晚離開時一摸一樣。
“白菡萏,你在和本王鬧脾氣嗎?”
端木淵身側的手握拳。骨骼咔咔作響。不要把他的縱容當成可以和他叫板的武器,惹怒他,他一樣會一掌拍死她。
跪著的人兒依然跪著,吭都不吭一聲。
“白菡萏。”
端木淵一聲怒吼,在山谷中來回震蕩。融于黑沉沉的夜色中,恐怖駭人。端木淵氣極,長臂一伸將跪在地上的人兒撈起,手指碰觸,徹骨寒冷,驚了心神。端木淵望進那雙琥珀色眼瞳清明安靜不在,瞳仁黑暗地擴張,滿眼的死寂。端木淵全身不住地打著冷戰,有一股念頭趨勢他將懷中的人推開,推得遠遠的。
端木淵放松了手臂,一抹素白失了依托緩緩倒下,紫瞳突地收緊,端木淵伸出雙手將那抹素白抱入懷中。滿懷得沁骨寒氣,因著寒氣刺激得眉頭深皺端,木淵將手臂收的更緊。
“來人。”端木淵怒吼,卻發現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白玄繹飛身至亭中,雙腳落定,不禁一個寒戰。白玄繹低下身手指探上毫無血色的柔荑,刺骨之痛襲來,逼得白玄繹瞬地撤回手指。
“白玄繹。”
白玄繹被一聲怒吼驚回了神,手指再次搭上白菡萏的手腕,隨后又探向鼻息。
“回淵王殿下,白姑娘脈象微弱,氣息時有時無,還是先讓屬下為白姑娘輸入真氣,護住心脈。”
端木淵聽罷,將懷中的人兒扶起側靠于自己胸前,下巴輕輕抵上白菡萏的額。
“本王為她護住心脈,你立刻讓人準備火盆和棉被。”
“是。”
白玄繹看了眼白菡萏,迅速退了下去。
端木淵執起蒼白的柔荑,微藍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凝固般駭人,指尖的粉色只剩淺淺一道皓腕上的疤痕卻越加的明顯,大掌裹住一雙冰冷探入銀白錦袍衣衫放近心房。
春日暖夜,冉冉火光照亮高臺,將素白的衣衫映成緋色。
背心源源不斷地傳入暖流,艱難地想要靠進。雖然只是一點點的暖,但是能感覺到,細微得穿過冰層,匯入經脈。
身體中的蠱蟲似嗅到了食物,蠢蠢欲動,向著溫暖張開獠牙。怎么可能讓你得逞,若生在我體內,就要乖乖聽話。
懷中的人兒猛地動了下,真氣一時混亂。端木淵眼神一凌,收了手,原本死寂的瞳中印出一抹深紫,是自己的瞳。
“白菡萏,白菡萏,活過來。”是嘶吼是命令。
灰白的唇緩緩張開,微弱的聲音徘徊在喉間,仿佛是聚集了所有的力量:“蠱,蠱毒。住手,會,會反噬。”
端木淵聽得真切,側臉貼上她的冰顏。想聽她說更多,卻再也聽不見聲音。銅盆中火光顫栗著,高臺亭中氣停風息。
“白玄繹,本王命你速回王府取來金蠶王蟲。”
芍藥谷上方的天空紅得明艷照人,緋色流云朵朵,溫柔綿軟,一陣一陣旋風裹起腥紅的火舌帶入空中,火星零落,仿若流星。
滿眼渾濁黑暗最終化為清泓,蜿蜒而下。
我依偎在端木淵的懷里,看高臺之下烈火繚亂地撲食,滿谷芍藥在火光中妖魅邪肆。火苗竄上高枝,花朵搖晃著紛紛墜入火海,清輝了面龐,花香焦灼。
“這里是你姐姐最喜歡的地方。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這里,待到最后一朵芍藥花敗落才回去。”
“本王以為終于有一女子配站在本王身邊,可以為本王分憂。可惜,是本王一手將她毀了。”
“她告訴本王她愛上了天下樓主落塵寰,并且懷上了落塵寰的孩子。可笑,不過半年,口口聲聲說愛著本王的女人卻懷上了別人的孩子。”
“本王沒想到,驕傲如白芍藥會為了落塵寰自縊。”
疏離淡漠的聲音,述說著一切關于白芍藥,聽起來很不真實。但是我知道它來自于環抱著我的男人,我的手掌依然貼著他的肌膚,掌心有一顆心在安穩強大地跳動。
有一種感情叫嫉妒,我嫉妒白芍藥,嫉妒地想笑。天寵她給她美貌和智慧,白家寵她自小便被眾人供奉于掌心,大景最有權勢的王爺端木淵,叱咤武林的天下樓主落塵寰都被她擁有。即使死了,也被牢牢記住,連我都會一輩子記得她。
我慢慢撤出自己的雙手,即使那里有我貪戀的溫度我也必須離開。
端木淵看著滿山谷的火光,抬手按住胸前想要撤離的柔荑,希望她留下,待在他身邊。
“王爺。”白玄繹閃進亭中,跪在座下,手中握著一只金葫蘆。
端木淵看了眼金葫蘆,淡道:“喂飽了嗎。”
“回稟王爺,屬下已將王蟲喂飽。”
端木淵放開我雙手,手掌撫上我左手手腕,在曾經的疤痕上來回摩挲:“會有點疼,要忍住。”語氣輕柔地像在哄小孩子。
白玄繹打開葫蘆嘴,朝著我手掌心倒出一只一指長的金蠶,金蠶通體金紅,妖邪詭異,蠕動著陰寒的身軀躺在我掌心。像是聞到了獵物的氣味,金蠶猛地鉆進皮膚里,涌入我體內。
心臟某個角落被剝離了,某種感情被從身體里剝離了。金紅色的物體從我的掌心鉆出,滿足的喟嘆,像剛剛飽食了大餐,圓滾滾得身子緩緩蠕動,金色透明的外皮下,血色顫動,流光溢彩。它帶走了我身體里的蠱,也帶走了白菡萏的白芍藥的某樣東西,茫然若失。
莫子憂將手中的信遞給神色凝重的落塵寰。
落塵寰接過上好的徽州宣紙,掃過一眼,掌風一扯。下一刻,信紙化作千片萬片零落一地。
等,是現在最好的方法。
“落,唯今之計,切勿妄動。端木淵既已言明三日之后會送回菡萏,定不會食言。”莫子憂眉頭深鎖,雖然很清楚端木淵是言出必行之人,但他也曾要至菡萏于死地。
“莫子憂,我很清楚現在的情況。”
莫子憂深吸一口氣,嘆道:“端木淵并不清楚你與菡萏的關系,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插手。”
‘咔嚓’落塵寰座椅上的把手被生生掰斷,木刺嶙峋。
“落塵寰,你我都知道現在的形式,把菡萏扯進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莫子憂看著落塵寰閉上眼眸,緩和道:“我會讓莫堂的暗鬼擴大尋找的范圍,一有消息就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