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已經(jīng)連著幾日陰云了，眼看一場冬雨就要落下來。

一陣涼風(fēng)吹過，燈影瞬時抖了抖，門內(nèi)的纖弱人影緩緩移向案桌，桌上還擺著上回未作完的畫，從畫跡上看，應(yīng)是幅紅葉圖，漫天紅葉飄飛，留的白……是個人吧？一個會彈琴的人。

張姑姑端了藥碗進(jìn)來，驚道“公主！”

可惜遲了，那畫已經(jīng)燃了起來，火苗霸道地舔舐著，火紅得像那畫上的楓葉，不一會便化為灰燼，只剩一點點空白的邊角。

張姑姑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將藥碗送到安寧面前。

安寧盯著藥碗看，慢慢接過碗，藥汁是墨黑色的，很苦很苦，她舉手，一口喝盡。

安寧轉(zhuǎn)身坐在軟榻上，張姑姑喚了宮女將地面清理干凈。

外面突然一陣驚雷，張姑姑將窗戶都關(guān)上道“怕是要下雨了，那邊還沒消息，公主要不先睡吧？”

安寧眉尖蹙起來，“是不是丞相攔了？”

張姑姑急忙道“公主，許是陛下體恤公主有孕，況這天氣，明日再看吧？”

安寧微點了點頭，張姑姑便喚人進(jìn)來侍候她睡下。

屋內(nèi)漏壺一聲一聲滴著，電閃雷鳴間，突然窗外一個人影飄過，安寧眼睛瞬時睜開，張姑姑勞累一天早就睡了，其他人也或深或淺入了眠，那個人影停在門前，一會便走開了，安寧一直盯著人影看，見他離開便起身輕輕走了出去。

殿外擺著一個燈籠，好像是有人故意留下的，側(cè)前方，那人影似乎一瘸一拐地朝偏殿去了。這人，是引自己過去？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安寧皺了皺眉，心里有些發(fā)冷，還是提起燈籠跟了上去。

繞過一個又一個回廊，更鼓聲一下一下傳來，像是來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哀哀呼喚，整個熙寧宮都籠上一層肅殺之氣。海棠樹投在墻上的疏影一顫一顫的，配合著她的心情，愈發(fā)蕭離起來。

終于到了偏殿，那人卻身形一閃不見了蹤影，殿門“吱呀”一聲從內(nèi)打開，里邊黑漆漆的，但是時不時的電閃雷鳴已經(jīng)足夠看清里邊的情形。

“啪嗒”一聲，安寧手一松，燈籠里的蠟燭滾落出來，那層薄紙頃刻被燒為灰燼，同那幅畫似的，只是這灰燼，被狂風(fēng)一吹便散了，干干凈凈。

她看到了她這一生最不愿到的場景。

以后的歲月里，安寧常常想，如果時光倒退，她寧愿回到七歲那年，父親將她抱在腿上，指著桌上的畫問“寧兒，看父親畫得是誰？”

安寧覷眼一瞧，心里哼了一聲，自是母皇，她穿一身白衣，手里舉著一枝白梔子，微閉雙眼，正傾身嗅聞那梔子香味。

父親笑道“你瞧你母親傻不傻，梔子是沒有味道的啊。”

傻啊，父親，普天之下，不傻的又有幾人？

七歲啊，太久遠(yuǎn)了，如果這愿望太奢侈，那回到?jīng)]遇見他之前可好？

那個眉目溫潤如畫的男子或許只會是畫上的一個仙，一個小小的他日月明，一陣微微的松下清風(fēng)……

傻啊，真傻。

此刻……

薛簡啊，這天，愈發(fā)冷了。

血水一盆一盆從里端了出來，連端盆的宮女身上都是血。

和帝焦急地在殿外踱步，太醫(yī)屈身退了出來，和帝忙上前問“怎么樣了？”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公、公主……胎保不住了……”

和帝的身形猛地一晃，旁邊的何姑姑連忙攙住她，她喘著氣問太醫(yī)，“公主、有沒有事？”

太醫(yī)早已跪在地上抖成了篩子，“回陛下，公主，公主此前情形便不好，這回落了胎，又遭雨激，怕是、怕是……”

和帝強(qiáng)壓下慌亂的心，勉強(qiáng)道“怕是什么？說！”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怕是舊癥復(fù)發(fā)啊！”

舊癥、舊癥……復(fù)發(fā)？和帝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安寧安靜地躺在床上，她的臉上血色俱無，睡容恬靜美好，舊癥復(fù)發(fā)？怎么會呢？

和帝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像蝴蝶一樣飛走了。

何姑姑紅著眼勸道“陛下，您都兩夜未合眼了，太醫(yī)也只是說可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倒是您，您的身體……”

和帝閉眼微微搖了搖頭，突然，安寧的手指的似乎動了動，和帝睜大眼低低喚道“寧兒，你醒了對么？寧兒？”

安寧的眼睛慢慢睜開，看到和帝，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和帝心內(nèi)一驚，緊緊抱住她，“寧兒，是姐姐，別怕，姐姐在這兒，姐姐會保護(hù)你……”

半晌，安寧慢慢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皇姐，我沒事?！?

和帝身形一震，好半天，她才淡淡道“沒事就好?！?

出了熙寧宮，和帝喉頭涌出一口腥甜，何姑姑驚道“陛下，陛下……”

薛簡失魂落魄地倚在門上，“安寧，我、我不知……你有了孩兒，安寧，我不知……”

安寧整個身子蜷在墻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兩行清淚從她緊閉的眼中滑落。

薛簡啊，薛簡，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么？即使那時候我被你傷得那么深，也從未想過離開，可能是我私心吧，總覺得只要我站在這里，同你站在一起，便能同你綁在一塊，無論恩怨，白頭便好，可是如今，你看，你看哪，老天把我與你的最后牽絆也帶走了，我想，這便是我的報應(yīng)吧？可恨我始終沒看清，或者始終不愿看清你在報復(fù)，現(xiàn)在，我不要了，報應(yīng)到了，你也游戲夠了，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