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初二年正月的冬夜，成都一片白雪皚皚。

諸葛府內，屋外還飄落著雪花，風厲霜飛，屋內則是燭火搖曳，炭火灼灼，甚是煦暖。莫言躺在內室的床上，她的額間放著濕潤的手巾，雙眼緊閉，柳眉緊蹙的她，顯然是陷入了痛苦的夢魘之中，而她床邊還伏著一人。黃月英照顧高燒不退的莫言整整半日，到了深夜，莫言的燒才退了些，疲憊的黃月英這才松了口氣，伏在莫言的床邊睡著了。

“承兒！”莫言從夢中驚醒，她額間的手巾順勢滑落，她悲痛地哭喊著，她夢見劉承中箭而亡，劉承身上的衣衫被鮮血浸染，莫言想伸手抱住他，卻只能穿過他的身子，親眼看著他重重倒下，他手中長劍應聲落地，劉承的手還緊緊攥著滿是血污的衣衫，他見臨死時保護了自己的母親，竟是嘴角上揚，一臉笑容。莫言原先支離破碎的記憶，終是因其墜入冰凍的城河之故而徹底拼湊，她終于恢復了所有的記憶……

“……阿言？你醒了？你怎么了？你別動！你身體還沒好呢！不準下床！”莫言的哭喊聲驚動了身邊的黃月英，黃月英一睜眼便是看見了莫言哭泣的模樣，見她掙扎起身，黃月英連忙緊緊抓住莫言的肩膀，不讓她起身。

“月英，我的承兒……我的承兒……他死了！他才十二歲！他為了救我死了！”母子連心，莫言夢中的一切是如此真實，她就像是親眼看著劉承中箭身亡，那時劉承為了保護她，不惜掩護她上馬讓她先行離開，而他轉身替她殺出一條血路，最后莫言因為曹真的追殺，曹植的阻撓，而致馬匹中箭，莫言拉不住發狂的馬匹，以致她墜落萬丈深淵。莫言有幸大難不死，在下邳被人救起，因為遭到了猛烈的撞擊，她失去了穿越后的記憶，忘了她最愛之人，忘了她的孩子們，她忘了所有人、所有事。自墜崖失憶后，竟有九年之久，而這九年來，莫言沒能陪伴在他左右，更不知她那雙兒女又是如何，她活至如今，卻是用劉承之命，甚至是以更多的代價來換來的！

“阿言！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你先別哭了，慢慢說，你現在身體虛弱，不能再哭了。有什么事慢慢說，我今夜都會陪著你的。”黃月英見莫言如此痛哭，不禁眼眶溫熱，她不知莫言失憶之前經歷了什么，她這時只能做一個傾聽者，柔聲寬慰莫言。黃月英坐在莫言的身邊，她輕輕地擁抱著莫言，伸手輕拍她的后背。

“月英……我能活到現在，是因為我的兒子……承兒。是他保護了我，他掩護我上馬，替我殺出一條血路。我最后活了下來……可他……可他……卻中箭身亡！月英，那年是建安十七年的三月，他才剛過十二歲的生辰！是我執意回許都，才令他……都是我的錯！歷史的改變，終是讓我的骨肉犧牲了……”莫言抱著黃月英，抽抽噎噎地說著。過了好一會兒，莫言漸漸平復了，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龐看著黃月英，說道：“我并不是穿越至建安十七年的三月，而是二十二年前的建安四年……”

約莫一個時辰后，內室燃燒的燭火逐漸微弱，炭火燒得噼啪作響，黃月英起身去挑了燭火，黯淡的內室再一次變得明曜。待莫言訴說完一切后，黃月英一臉陰沉地來回踱步，沉吟半晌，抬眼看著床上的莫言，說道：“所以，你那時去隆中，只是為了劉協？為了他不惜千里迢迢、艱難險阻地去隆中，還險些被刺客刺殺。而你一心想趕在劉備他們之前請孔明出山，是要請他相助漢室？”

“是，我曾以為自己熟讀三國歷史，就可以為他扭轉乾坤。可我想不到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往既定的歷史方向前進。我幫不上任何人，更甚至是親手引致他人之死。若不是我定要離經易命，定要與天意相爭，那么他們就不會死。若不是我執意回許都，或許我的承兒就不會死。我的承兒是為了我犧牲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月英，我已經沒了承兒，我不能沒有瑜兒、瑕兒，我要去找他們！伯和……你在哪里？”恢復了記憶的莫言，變得失魂落魄，無顏落色①。莫言的臉龐上滿是淚痕，一雙清澈的眼眸因為痛哭而變得通紅。

“莫言！你清醒點！”黃月英再一次抓住莫言的肩膀，阻止她起身。“阿言，你聽我說！我就算立刻讓你走，讓你去找孩子們，你又上哪兒去找？你比我熟知三國歷史，你應該知道如今東漢已亡，現在是黃初二年，穩坐帝位的人是曹丕，是篡位稱帝、還是禪位稱帝，這都是不爭的事實。許都是東漢的最后一個都城，而這‘許都’也已變成‘許昌②’了，劉協又怎會在許昌呢？我雖然不了解他，但是他既然可以為了你放棄一切，就代表你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勝過天下江山，難道你要再次深陷危難嗎？我明白你深愛他，但是你這樣做只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阿言，你現在身體還未好，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說。我知道我這樣勸你是沒什么用的，但是一切還得從長計議。”

黃月英的苦言相勸終是讓莫言冷靜了下來，莫言看著黃月英點了點頭，黃月英見她重新躺下，替她掩好被褥，還用手巾擦拭她臉上的斑斑淚痕。“我今夜會守在你身邊的，你只管好好睡覺，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即使心中思緒萬千，但有黃月英在旁溫柔細心的照顧，莫言還是順利地進入了夢鄉。這一次，莫言又是陷入了痛苦的夢魘之中，她夢見了劉協，夢中的劉協站于高臺之上，那聲‘伯和’還未說出口，便見劉協縱身一躍，不……

兩日后，莫言身體稍好轉些了，黃月英為了禁止她踏出諸葛府，特意派了侍從、婢女守在莫言的屋外，而黃月英更是親自照顧莫言。但黃月英千防萬防還是讓她偷偷遣人送信至劉備的王宮中。

又過了兩日，莫言借著黃月英外出之時，與屋內婢女互換了衣物，她成功地逃出了諸葛府，而劉備也早已派人在外等候，莫言上了馬車，前去王宮與劉備一見。

莫言站于長廊上，她看著不遠處的梅花樹不禁有些想得出神，而她的右手正是輕輕撫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紅線。成都的雪前一日便已停歇了，劉備的王宮與宮外皆是銀裝素裹，即便王宮內的道路之處積雪早被人清掃干凈，卻仍有白雪紅梅的美景。莫言想起建安四年的臘月三十，宋都將她帶去園林，說是許愿的，卻變成了“紅線牽”，那時莫言的手上拿著紅線，而劉協手中便是另一頭的紅線，從此往后，誰也不能再將他們二人分離，即使莫言曾忘了他們的過去，即使她這些年來從未在左手無名指上纏繞紅線。

“莫姑娘，大王有請。”侍女的到來打斷了莫言的回憶。侍女向莫言行禮后，便帶著莫言走向長廊的盡頭，而莫言緊隨其后。

“大王。莫姑娘來了。”侍女將莫言帶至宮室的偏殿后先行入殿通報。待侍女再次走出后，莫言這才得以入殿見劉備。

莫言踏入殿內后便見劉備站于殿內中央，他本是背對于她，聞至腳步聲的劉備緩緩回身。“莫言拜見大王。自入成都后，皆因仰賴大王的庇護與照拂，才得以茍活至今。大王之恩，今生難以回報，言唯有此跪謝恩！”莫言說話時，她那雙清澈眼眸不禁泛紅，字字說得情真意切。莫言雖與黃月英成了結拜姐妹，而她在成都在諸葛府生活是得了諸葛亮黃月英夫婦諸多照顧，可是莫言知道，這其中還是有劉備的緣故。

莫言恢復記憶后，她便猜到劉備早已得知她身份了，且劉備曾與劉協暗中密信往來，畢竟在建安二十年的五月，她巧拒了劉備送來的聘禮。莫言當時與黃月英說過，劉備不會再為難她的，但此后還能對她不一般的“照拂”，這“照拂”一定不是因為劉備喜歡她，而劉備的做法更不像是對一個“來歷不明”之人的態度，反倒流露著幾分“恭敬”。如此只能證明劉備得知了自己“皇后”的身份，而莫言與劉協多年夫妻，彼此更是深愛著對方，究竟是關羽告知劉備的，還是劉協與劉備暗中密信往來，莫言她都了然于心，曾經劉協為了她甘愿放棄重振漢室的機會，更是為了保護她與孩子們而送出皇宮，遠離許都。那么劉協也會在莫言落難墜崖后，想盡辦法打聽她下落，在得知她在成都后，必然是會懇求劉備照拂莫言。劉協為莫言做了那么多，他在許都的皇宮孤獨地承受著一切痛苦，可她卻躲在荊州、成都茍活于世，并且失去了那段最是甜蜜珍貴的記憶……如今，該是莫言為他做些什么了。

“莫姑娘快快請起。不必行如此大禮。”劉備見莫言跪首行禮，他連忙俯身扶起莫言，年過六旬的劉備已顯遲緩之態，雖曾是個面如冠玉，溫文儒雅的男子，卻仍抵不過歲月的流逝，只道雄姿煥發去也，蒼顏白發已近遲暮。

莫言執意不肯起身，她望著劉備，突然出聲喚之“皇叔！”聞言的劉備，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劉備這時松了手，他說道：“你一切……皆憶？”

“是，我什么都想起來了。伯和當年欺騙我，將我與孩子們送出皇宮。后我將孩子們托付于人，我卻因……執意折返許都，致長子中箭身亡！我已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一雙兒女！伯和在許都的皇宮孤獨地承受著一切痛苦，而我卻躲在荊州、成都茍活于世！還請皇叔憐憫我與他分離多年，請讓我與他、與兒女團聚。”莫言哽咽而語，兩行熱淚緩緩而下。

見莫言落淚，劉備心中不忍卻又無可奈何，一為那年城樓之上的心動，二為身份有別，三為劉協之“死”。劉備一揮衣袖，他道：“莫姑娘既然一切都記得了，我且不妨與你直言。你若想要與兒女團聚，此事并不難。至于伯和……曹丕逼之退位，他篡漢為帝，后封伯和為山陽公，但我曾……”

“皇叔是想告訴我，我兒女安康，可伯和并未去封地，是因為曹丕派人刺殺了他？”莫言來見劉備本就是有備而來的。見劉備面露難色，欲言又止的模樣，莫言這時卻順勢接了劉備的話，雖仍是哭泣哽咽，可她卻能從容而言。想來史書記載是對的，曹丕篡位稱帝后，無論是何原因，到了蜀地后，便有“天子遇害身亡”的謠言，而劉備身為漢室后裔，在劉協“去世”后，自當是順從民心登基為帝，這時離他稱帝并不遙遠了。

“莫姑娘？”劉備驚詫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他本以為莫言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的，可她卻比他想象之中的還要平靜，似是篤信劉協并未身亡。

“皇叔，我相信他還活著。他不會棄我而去的。因為……這是我們彼此的約定。”明明我們說好的，我們要一生一世，永不分離，難道你忘了嗎？你把我丟下九年之久，也應該是我來找你了。我說過的，生同衾，死同穴。當日有曹植勸說，才答應不回許都，我說你是我的“一生所安”，可沒有你在，我又如何“安”？這般想著的莫言，她向著劉備磕首，她默默地閉上雙眸，晶瑩而又熾熱的眼淚滴落至地。“皇叔，請將我送去洛陽，他定是被囚禁于洛陽皇宮。”

“洛陽？莫姑娘，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那洛陽可是魏國的都城。我曾在信中允諾，要照拂于你。可你卻說要去洛陽，即便他在洛陽，你又該如何做？你一個女子，怎能涉險去洛陽。”劉備聞言，不禁眉目一沉，高聲以駁。

“皇叔不必憂心，我自有辦法。還請皇叔相助我去洛陽。”

最后，面對莫言的執著，劉備只得應允她。劉備望著莫言離去的背影，只是一聲長吁，那年于城樓之上見她驚鴻之舞，是以心動，即便她穿著離世的甘夫人的海棠紅色衣裙，但她的笑容，她那雙清澈的眼眸卻與甘夫人并不同。而后遣人送禮至諸葛府，卻因天降驟雨無法登門，她用此婉言謝絕，這般聰慧勇敢的女子，世間少有。后與關羽的密信中，得知其真正的身份，他惋惜長嘆。而劉備對其照拂有加，一是劉協所托，二是心中之情，奈何言心之所向，只為那人。

注：

①無顏落色：意思是指失色，面無人色。【出處】元武漢臣《玉壺春》第三折：“諕得他無顏落色，驚得他手腳難抬。”

②許昌：曹丕以“漢亡于許，魏昌于許”之意，改許都為許昌，這就是“許昌”最初的來源。同時，他還列許昌為魏“五都”（洛陽乃混一區宇之都，譙乃曹操興起之都，許昌乃舊漢之都，鄴乃魏興之都，長安乃防范蜀漢之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