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逃亡(上)
- 莫言,天下
- 冷幽然S
- 5249字
- 2019-06-16 03:39:49
建安十七年三月三日,許都與宛城的邊境處,一輛馬車正在馳行。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兒子永琂生日快樂!”莫言輕輕拍手,為劉承唱著生日歌。白駒過隙,昔日還是稚童的劉承,至今也是十二歲的年紀了,長成了個翩翩少年郎,雖稚氣未脫,但再過幾年光景,必定是個豐神俊朗,英姿颯爽的男子。不過,隨著劉承的成長,除了他那澄澈明凈雙眼,其面容愈發與曹丕相似,尤其是當他習武之時,他的神情更是像極了曹丕……劉承畢竟在劉協、莫言身邊成長,又有荀諶的細心教導,他自幼聰穎過人,孝順善良,謙卑有禮,更是善于洞悉人心。劉承從沒讓莫言費心過,他的懂事總能讓莫言暫時遺忘過去的“傷害”,而劉協更未曾疑心,視為皇長子,對劉承寄予厚望。
“大哥,我們這去得匆忙,沒能給你準備好的生日禮物,這是我跟二哥給你親手做得糕點。當然媽媽跟玉娘也一起幫忙了。雖然不是很好看,但是可以吃的哦!我跟二哥還給外祖父準備了,希望他能在黃泉之下也能喜歡。”七歲的劉瑕,天真靈秀,活潑伶俐,她總能在宮中逗得眾人喜笑顏開,可她也經常惹一身麻煩,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劉瑕坐至劉承身旁,遞給他親手所做糕點。
“瑕兒瑜兒做得?那哥哥要好好嘗嘗了。這份心意,哥哥很喜歡。”劉承接過劉瑕遞來的糕點,欣喜一笑,他沒有立刻品嘗,反而將糕點妥善收好,一手拉著劉瑜,另一手拉著劉瑕。“我想外祖父他一定也喜歡你們做得糕點。媽?”劉承瞧著莫言的神情有些恍惚出神,不禁輕聲喚道。
“母親!”劉承再一次喚莫言,這才將莫言思緒拉回。“啊?”莫言回神,她看著馬車內的三個孩子。劉瑕見莫言如此,體貼地伸出小手,緊緊抓著莫言的手,莫言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蛋。“我沒事。只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心緒不寧。或許是太久沒出宮的緣故,總擔憂會出什么事。”
“媽媽,這能出什么事?我們不就是去瑯邪①拜祭外祖父嗎?”劉瑕歪著小腦袋,不解地看著莫言。
“我的好妹妹,媽這哪里是擔心出什么事?不過是與爸暫別,頗為不舍罷了。媽,你別想太多了,爸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何況他一個天子,若與我們一同出宮,去瑯邪拜祭外祖父,只怕是瞞不住的,即便是尋常不過的拜祭,也會被人曲解成什么不尋常的事。我想待他處理好朝政之事,宮中之事,定會尋得時機出宮的。你與他多少年夫妻,還信不過他嗎?”劉承一語道出莫言心事,說得莫言啞口無言。不過是十二歲年紀,劉承竟能如此洞悉人心,思慮徇通②。他這般超乎年齡的成熟,莫言不知是喜還是憂。
“永琂,你這是十二歲,不是二十一歲,能不能像個孩子一樣不諳世事?我真的很擔心,你以后怎么娶妻?女孩子的心事別看得太通透。說來奇怪,我總覺得你現在說話的口吻,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莫言忽然想起那年的“月夜星天”,那個肆意笑著的青衫少年,左不過比如今的劉承稍年長幾歲。時光荏苒,她那時定想不到她會心甘情愿地困于亂世……
“像?他能有大哥好看嗎?”劉瑕好奇地問道。
“瑕兒,你怎又是以貌取人?”一向安靜,不喜多言的劉瑜終于開口了。
莫言看著眼前歡鬧斗嘴的兄妹倆,先前的擔憂與念及伏完的哀傷減輕了許多。莫言低下頭,她輕輕撫摸著腰間的紫玉佩,繼而是左手無名指上的紅線,多年的纏繞,終使得有隱隱可見之痕。
許都皇宮,椒房殿。
“勞煩玉娘了。”梳妝臺前,銅鏡映著女子的面容,她生得容貌昳麗,明艷端莊。宮中的內侍與宮人,或是宮外之人,只是見了她的背影,可能無從辨認她究竟是與否,但貼身照顧皇后的玉娘怎會不知呢?
“曹貴人……”玉娘走至女子的身后,她喃喃道。玉娘的雙眼不禁泛紅,她伸出雙手為其挽發,她的雙手微微發顫。
“我入宮五年,未能替陛下做些什么,這一次,就讓我替陛下做他想做之事。”曹節緩緩閉上雙目,她悄然落淚……
椒房殿被兵卒層層包圍,內侍與宮人跪伏在地。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郗慮得魏公曹操之命,持節策詔,派兵包圍椒房殿,逮捕皇后伏氏,迫其奉上璽綬③,退避中宮,遷于它館。
殿門被兵卒重重推開,曹節與玉娘踏出殿門,玉娘持璽綬,曹節著一身繁瑣的純衣纁袡,這是莫言曾經所穿的婚服,如今穿在她身上了,曹節心知,這是她第一次穿上皇后的衣物,也會是她最后一次了。曹節頭戴冪籬,黑紗垂至身前,昳麗容貌藏于黑紗之后,讓人看不真切。這時她仿著皇后的嗓音,說道:“既如此,請讓我前去承光殿與陛下訣別。”
曹節與莫言身形相似,再加之有冪籬遮掩,旁人真看不出有何端倪,一心認定從椒房殿走出的華服女子便是皇后伏氏。而華歆、郗慮二人雖是得了曹操之命,但伏氏畢竟是陛下的皇后,不便多有打量,況且伏氏身為陛下皇后,乃至如此下場,她頭戴冪籬遮掩面容,與天子訣別,實屬情理之中。且華歆、郗慮等人攜命包圍椒房殿,定當伏氏插翅難逃,未曾想過這皇后早被人送出宮了,眼前之人不過是曹操之女曹節,天子的曹貴人。曹節如此,正是為了劉協,為了讓他心愛之人逃離許都,她用一己之力為其拖延時間。
……
承光殿。
“皇后伏氏,出身卑賤,卻得以入宮,登上皇后尊位,自處顯位,持璽綬居椒房。而今,她既沒有賢后的徽音之美,又乏謹身養己之福。她陰懷妒害,包藏禍心,不可承奉天命,祀奉祖宗。臣派尚書令華歆、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詔,令其奉上璽綬,退避中宮,遷于它館。臣如此,不過是伏氏咎由自取。可悲可悲!”曹操抬首而望,一雙狹長雙目看著高座之上的劉協,他雖是悲戚之言,卻目露凌厲。
“魏公這是在逼朕廢后?”劉協抬眼看去,他目視曹操而怒喝,天子冠冕的垂旒因他之舉而擺動猛烈,那雙藏于垂旒之后的眼眸霎時而紅。
“臣不敢。”曹操行禮道。
“不敢?曹操,朕賜你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封你為魏公,加九錫。你還想要什么?你如今是逼朕廢后,往后你豈不是要取而代之,奪了朕的帝位?”劉協高座而起,他從劍鞘中抽出長劍,銀光皪皪,劍指曹操。
“呵。”曹操一聲冷笑。“陛下,究竟是臣不甘人臣,還是陛下對臣心存芥蒂,早有不滿?伏氏不過是個蠱惑人心的禍水,陛下何必為了她至此?高祖本是一介布衣,卻可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后,奮劍而取天下。而今陛下為了一個女子,竟不惜自毀棋局。”
“曹孟德,她不是蠱惑人心的禍水!是朕此生唯一的妻!”劉協的長劍直指曹操,他從高座緩緩踱步至曹操身前,而殿內回蕩著劉協的高聲駁辭與其冠冕垂旒聲。
“魏公,臣已將皇……伏氏帶來。伏氏懇求一見陛下。”正是劍拔弩張時,尚書令華歆及時踏入承光殿,先后與二人行禮,遂與曹操示意。
“那便讓她進來一見,且念在她曾是陛下的皇后吧。”曹操揮手說道。華歆退下,殿門推開,曹節微低著頭,她走至殿內中央而俯身跪拜,她與劉協隔著冪籬的黑紗。
“不……”曹節的出現,使得劉協驚愕失色,那執劍的手漸漸滑落,直至劍鋒觸地。女子這般頭戴冪籬,黑紗掩容,曹操頓生疑心,而女子走至他身旁時,竟是說不出的異樣。
黑紗掩了曹節的神情,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這一絲苦笑不過是她這短短二十年的解脫,父親的女兒,陛下的貴人,她終是選擇了一回做自己。
劉協與莫言多年夫妻,二人更是鶼鰈情深。曹節的出現讓劉協一時驚愕失色,等曹節俯身跪拜,劉協回過神了,這才察覺眼前之人根本不是莫言而是曹貴人曹節。黑紗之下,銀光忽閃,劉協執劍挑去曹節所戴冪籬,冪籬應聲落地,但為時已晚。
“曹節!”劉協驚呼出聲。長劍“哐”的一聲落地,劉協將曹節攬至懷中,只見那匕首插入她腹中,鮮血汩汩而淌,那身皇后禮服被血染得更深了。劉協的手抑制不住的顫抖,他捂著曹節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而流,頃刻間沾染了劉協的手。“你這……何必如此?”
“陛下,這還是你第一次抱著我。不過,我想這是你最后一次抱我了。”曹節忍著疼痛說著,她的臉失了血色,她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劉協的臉頰。“陛下,我入宮五年,你疑心我五年,冷漠我五年……陛下你可曾想過,這五年我是怎么過得?陛下曾經責怪于我,說我別有用心……我雖是父親送入宮中的‘貴人’,可我從未背叛過陛下!陛下心中只有殿下,哪里會有我這個曹貴人?我很羨慕她,既得陛下之愛,又活得無所拘束。陛下要護她周全,我便為陛下做應做之事。”
“你……不要再多言,朕替你拔出匕首,眼下要為你止血!”劉協正欲撕扯身上的龍袞,被曹節用盡全力重重推開之。
曹操未曾想到這眼前的皇后竟是自己的女兒曹節,更未想到曹節竟拿匕首自戕,當他看著劉協抱著曹節時,他不禁移步上前,本想伸手扶著曹節,卻又將手縮回。曹節不顧傷口,她掙扎著爬至曹操的腳邊,緊緊攥著他的衣裳,她抬眼望著曹操,那眼中是曹操從未見過的堅定,不見往日的溫柔明慧。“父親,你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究竟還想要什么?是不是要殺盡天下人,天下所有擋你之人你才善罷甘休?伏氏不過是一個女子,你也要取她性命?父親啊,你是所有人眼中的魏公曹孟德,卻早已不是節兒眼中的父親了……”曹節攥著曹操的衣裳,她瞪著雙眸,奮力責問曹操。
“孽障!你竟敢這般大逆不道說你的父親!你這個孽障!”曹操雙眼赤紅,指著曹節激憤而言。
“哈哈哈哈哈哈……”曹節突然放聲大笑,她的笑聲在承光殿內回蕩著,若有旁人在此,怕是不寒而栗了。“比起父親的‘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節兒如此又算得了什么?父親將我送至宮中,可曾想過我的感受?這五年來,曹氏之女、陛下的曹貴人,這二者令我備受折磨,一個是我的父親,于我有養育之恩,一個是當朝天子,更是我這一生最愛的人……我多少個日日夜夜寢食難安,父親可知?呵呵,而今日終于可以做一回自己!我不是曹氏之女,也不是曹貴人,只是曹節!父親,既然節兒不孝,那便讓節兒將一身骨血還于你!”曹節拔出腹中的匕首,猛然刺心,一刺斃命,曹節睜著雙眼傾倒在血泊中。
“節兒!”曹操悲痛而呼,他的女兒曹節已然自戕而亡。曹操俯身將曹節擁入懷中,替她重新戴上冪籬,以遮遺容。
“來人啊!”曹操一聲令下,殿外的華歆推門而入。“你帶兵去追伏氏,不可聲張!對宮中便言,伏氏是幽閉而亡,所生之子皆賜鴆酒。去告知曹節的貼身侍女錦安,讓她穿上貴人衣物,留于寢宮,踏出寢宮一步便是死。”
“陛下真是情深意重之人。臣且看看,是陛下護妻兒周全,還是臣率先將其殺之。”曹操回首看了一眼殿內的劉協,只留下此言便是揚長而去。
“阿言一定會相安無事的,三個孩子也一定會的,只要他們離了曹操的腹地……”劉協望著落地的長劍與地上的血跡,他失神地坐下,想起方才的一幕,他緩緩閉上雙眼。“曹節。望你來生覓得好人家,這一生我無以回報。”
濮陽,郊野。
“嫂嫂,三個孩子就托付于你了。若我不能回來……便說母親去陪父親了,等天下平定了,父母就與他們團聚!”莫言望著眼前的女子,清澈的眼眸早已泛紅,她緊緊拉著女子的雙手,向女子跪下。
“殿下你這是做什么?快請起!”女子連忙扶起莫言,可莫言就是執拗著不肯起身。“嫂嫂!求求你了。”
“陛下寫密信于我,為的就是將你與那三個孩子送出許都,護你們周全。可你如今要執意回許都,你這讓我如何面對陛下的重托?你此去,那便是……”
“便是死我也要回許都!生同衾,死同穴!他為何不問我一句話?就這般擅自做主,隱瞞我,將我與三個孩子送出許都?嫂嫂,我若是沒發覺這其中的端倪,任由你們帶之前往瑯邪,那我便是想回許都都沒有辦法了!嫂嫂,你曾經陪伴過皇兄,你應該能明白我此時是何心境了!而我不愿再看見旁人為此犧牲了……”莫言不能說明這背后的難言之隱,劉協若是為了她,強行改變歷史的既定結局——伏壽幽閉而亡,所生之子被賜毒酒。她活著,那定然會有無辜之人再為此犧牲。她不能為了一己之私,便要他人喪命!只有三個孩子能好好的,她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豈會不明白……”女子閉上雙眼,不禁憶起曾經的一切。沉默過后,女子繼言:“唉,漢室至此,陛下已盡力了。若夫君在世,他定是不會怪罪陛下的。漢室傾頹,諸雄并起……這些,本就不是陛下之錯。所謂天道易兮我何艱……這世間,又有多少人可得償所愿?人之欲,無盡無盡。百年過后,人終是化為白骨。其一生所得,終成虛妄。能為此生所念而棄心中之欲者,世間難得。你與陛下皆是如此。你心意已決,我不再挽留。三個孩子是你與陛下的骨血,我定視如己出,撫養成人。”
“我一生都會銘記嫂嫂之恩!”莫言聞之所言,終是無聲落淚,她攥著女子的衣袖向其磕首訣別。
當莫言策馬揚鞭而去時,有一少年身影從暗處走出,他喃喃道:“真是個笨蛋!可我偏偏就是你這個大笨蛋的兒子,永遠的兒子。是你們永遠、永遠的兒子,是瑜兒瑕兒的哥哥!瑜兒、瑕兒,哥哥要去保護媽媽了,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注:
①瑯邪:讀láng yá,是山東東南部的古地名。此地誕生了瑯琊三大家族(瑯琊諸葛氏、瑯琊王氏、瑯琊顏氏)。中國春秋時期的齊國有瑯邪邑,在今山東省青島市瑯邪臺西北。有越王勾踐遷都至此之說。秦在此置瑯邪縣,并以之為瑯邪郡治所。郡境為山東半島東南部。西漢治東武(今山東諸城)。東漢瑯邪國改治開陽(今山東省臨沂市北)。北魏治即丘縣(今山東臨沂東南)。隋唐有沂州瑯邪郡。從魏晉瑯邪國起,瑯邪臺及秦瑯邪郡治均不屬瑯邪郡(國)。另,伏完是瑯邪東武(今屬山東)人。
②徇通:敏捷通達。《墨子·公孟》:“身體強良,思慮徇通。
③璽綬:古代印璽上所系的彩色絲帶。借指印璽。此處指皇后印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