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林瓏已經在林家待了一年半,春去夏走,時已入秋。
他已經漸漸進入了南川的角色,把自己當做林府的少爺,也學會刻意壓抑著自己的本性,——不過只是偶爾。
更多的時候,他總是暴露這樣那樣的小動作,市井味兒濃厚,丫頭每每尋他,他要么是叼個草棍在房頂曬太陽,要么就是在炎熱的盛夏藏到樹半腰躲暑,更別提下水撈魚,揚鞭馴馬,聚結小子們賭錢喝酒此類,毫無一位爺該有的尊貴自矜。
林府條件已經是極好,可下人們常常發現后廚房的門是開的,海味山珍,雞鴨魚肉盡無,平日和他吆五喝六的管家和小子們,爛醉醒來之后,常常發現兜里的銀子不翼而飛,弄到后來,但有守夜看門的小子們打瞌睡,并不用警其‘老爺來了’,只需說一句‘少爺來了!’,眾人立時便如潑了一桶涼水一般,頃刻兩眼便可晶亮如星,徹夜清醒。
而林瓏又每每擺出少爺的譜來,讓俏麗的丫頭們圍在身邊,問問這個,問問那個,或給她們講最離奇恐怖的鬼故事,在丫頭們花容失色的時候,趁機撫慰其受驚嚇的心靈,嘻嘻哈哈,暗中偷偷揩油。
對此,林如海送其最恰如其分的一個評價:孽障!
為了不讓他無可救藥,林如海硬逼著他背誦繁冗的古文,學習刀劍,刀劍還好說,半年的嚴苛教授下來,林瓏雖身在曹營心在漢,到底還是學下了一套相對實用的花拳繡腿,而那些拗口的古文,下人竟從來沒見他背過一點,書皮都結上了細小的蛛絲網。
怪異的是,每每林如海考他,諸如唐詩,宋詞,論語此類,他所背者雖細節與書中略有不同,也談不上倒背如流,但大體卻差不了多少,這對于下人對林如海偷報的‘少爺每常在丫頭群和我們中間廝混,功課竟沒看到學過半點’來說,可謂大相徑庭。
而時常在一邊冷眼查看,其雖只有十歲,言談之間,又往往有超越今日今時的見解,更不乏深邃雋永之言論,遠非十歲孩童所能說出,不免令其深以為奇,暗暗納罕,只不過這些情景宛若流星一般,轉瞬即逝,轉頭間,他便又恢復了一貫的吊兒郎當。
是以這一年半來,林如海對其仍舊不冷不熱,唯一視其為親者,便是賈敏和黛玉兩人了。
中途休息,來,親們,╭(╯3╰)╮一個。
黛玉個子見長,已微微出挑身形,賈敏剛剛待其六歲生日過了,便時常教其閨閣小姐儀容規矩,那黛玉學得也快,未出幾個月,便以像樣,待到一年余時,言談舉止,舉手投足也已見大家風范,溫婉之姿。
只是對于林瓏,一來黛玉到底年小,二來性子又癡,她只道‘南川’鄉村一行,所見所知者多,是以變了脾性,可是哥哥仍舊是當日的哥哥,況林瓏雖諸事不上道,對黛玉倒是極盡哥哥本分,——除了偶爾也把黛玉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盡收自己囊中,又常常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錢得錢’為由從黛玉處騙來許多零用錢‘種下’之外,好在黛玉對此也并不在意,兩人兄妹情誼亦并未因此折損片毫。
那賈敏待林瓏亦如當日對南川一般,并不似林如海般冷傲疏遠,而林瓏在賈敏身前,也是破天荒地內斂沉靜,端茶遞水,奉湯奉藥,極盡孝順,其謙恭謹慎之狀,竟與平日無法無天的時候大不相同,而當賈敏對林如海說起,林如海自是搖頭不信,笑道:若他竟能如此,真真太陽也從西邊出來了!賈敏知他成見已深,也不多言。
且說那賈敏病體漸重,自今年年初開始,便只終日服藥在床,面色更見蒼白,請了多少名醫大夫,都知病入膏肓,并不多說,只不過開些培血養身的方子罷了,那林如海依舊四處請醫問藥,花錢若水,以盼治得賈敏病身。
這一日風大,花園諸香殘謝,落英繽紛,漫天漫地皆是飄落的花樹之瓣,鋪了林府大大小小的石路,黛玉因近日擔憂母體,小小年紀,每常嘆息,此時此刻,思及當時花盛香飄,及今朝粉墮玉殞之景,自是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傷感來,不由得合書起身,拿了個小花囊,扛著一個小花鋤,一路拾花撿瓣,悠悠然向西邊去了。
正遇到林瓏從后邊過來,走的匆忙,兩人差點撞上,林瓏將一手的彩頭向懷里揣,見黛玉神情寡淡,便問‘干什么去’,黛玉笑道:“看這些花臟了可惜了的,正想收起來,找個好地方埋了。”
林瓏聽說要葬花,又見她身上花鋤,花囊的裝備,忽然恍然大悟,點頭笑道:“葬花,對對對,對了。”
黛玉見他笑的古怪,詫異道:“哥哥說什么?怎么是‘對了’?”
林瓏也不答,只嘿嘿干笑,左右無事,便跟黛玉一起去。
一時撿了許多花瓣,足有半個花囊,兩人一起在樹林中開辟了一塊干凈的空地,齊手埋了。
長風忽然涌起,枯落的碎葉被席卷半空,連黛玉的頭發都被吹亂了,她本穿得單薄,這會兒被風一吹,臉色便有些白。
林瓏在花墳之上弄了個小土堆,又把一個小棍子插在上面,一直低頭拍著土,卻突然笑問道:“冷了吧。”
黛玉點點頭。
林瓏呵呵笑一笑,故意哼歌,不說話。
黛玉等了半日,見他沒反應,大聲提醒道:“哥哥,玉兒冷了!”
林瓏抬頭,眨眨眼,忙拍怕滿是灰土的手:“走吧,玉兒,哥哥送你回屋去。”
黛玉站起身來,跺足嬌哼,轉過身去,其狀著實可喜可愛。
林瓏這才哈哈大笑,三兩下把外邊的褂子脫下來,扔給黛玉,衣服落在地上,黛玉好半天才慢騰騰地撿了,雙眼在他身上失望地一溜,撅嘴說了一句話。
林瓏正極快地摩挲著自己雙臂生熱,沒聽見,便問道:“說我什么呢?”
黛玉便道:“我說,哥哥對玉兒沒以前那般好了。”
林瓏一怔,嘴角一挑,笑道:“怎么沒有以前好了?”
黛玉微微一笑,拍凈了衣服上的土,笑道:“以前的哥哥,早上來叫玉兒起床,晚上給玉兒講故事,和玉兒一起讀書,寫字,念詩,畫畫,有什么好東西都先想著玉兒,現在哥哥寧可和那些丫頭小子們玩,也不和玉兒玩兒了,——如果玉兒冷了,以前的哥哥,不會把褂子扔在地上。”
說完,已經把衣服遞上來,強笑嫣然:“給你吧,逗哥哥玩的,玉兒根本就不冷。”
手指慢慢地接過褂子,林瓏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他站起來,黛玉已經拿著花囊花鋤,輕步盈盈地走掉了。
這一刻,十一歲的少年忽然現出一種沖動的假想,他想象自己一下拽住黛玉的衣角,輕輕說了一句‘玉兒,來’,灰白色的褂子就那樣自然地在空氣中一展,然后,像千萬個疼愛妹妹的哥哥一樣,極小心,極細致地給黛玉弱小纖細的身子包裹在里面。
他想象自己寵溺地捏著黛玉的小鼻子,很自然地對她說:“傻瓜,哥哥還和以前一樣,永遠都一樣。”
可是他沒有動,連并臉上僵硬尷尬的笑都沒有變,腳步聲漸漸遠去,聽不見了,林瓏抬起頭,看到最后一只鳥兒孤單單地在空中劃過,某個人冷冰冰的警告之聲,似乎又穿透了九天之隔,從杳渺的天際隱隱傳過來。
“玉兒自小性子癡真,心緒易受旁人左右,你此番來,雖掛著南川的名兒,到底與之不同……”
“你那些歪心邪性,盡可對別人使去,平日寧可離玉兒遠著些,便是你盡了哥哥的本分了……”
在林如海的書房,那一個多時辰的警告,已經深深刻在了他的骨頭里,忘不掉。
林瓏靜靜笑了,眼神中現出與年齡極不匹配的蒼涼:爹爹,你即使不說這些,難道我林瓏就真會如此愚鈍,連這么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嗎?
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孤兒?怎么會不知道之所以能走進林府,不過是賴與一次機緣巧合,不過是賴與林府施恩,好心收留?否則,單單以林府這等豪門貴族,又豈是我這樣卑微的身份能夠進得來的?
雖然名義上是林府的少爺,是黛玉的哥哥,可是,其實我什么都不是,呵呵,我都明白。
好玉兒,哥哥知道你今天失望了,對不起,總有一天,當真正的南川知道他完全沒有必要再躲避的時候,會再次回來林府,到那個時候,我這個假哥哥會悄無聲息地退出你的視線,你身邊會有人守護你,看著你長大成人,給你遮風擋雨,大家會努力把這個謊言繼續編織下去,就好像,我從不曾在林府出現一樣。
到那時,也許你再也想不起,有這樣一段時間,曾有一個男孩兒真的傻傻的進入了角色,他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舉動來吸引你的視線,吸引全家的視線,其實不過是為了紀念這點溫暖的親情罷了。
林瓏苦笑,忽聽到身后漸漸行近的腳步聲,連忙眨掉了眼睛里的水霧。
小丫頭跑了來,上前一把牽起他的手,笑道:“找了少爺半日,竟在這兒,快跟我走罷,老爺正叫人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