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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色有些昏沉,厚厚的云層將天空遮蓋的嚴嚴實實,紛紛揚揚的雪花無聲無息墜落下來,晚冬最后一個雪日分外寒冷,路邊的各種小攤十去八九,整個姑蘇少了平日的喧囂叫嚷,安靜了許多。

一條淺青石子鋪就的長巷上,兩人兩騎極緩極慢地在細雪中悠悠走著,各走各的,聽不到交談,只有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單調的得得聲。

四年多以前,也是一個雪日紛揚的冬日,林如海牽著五歲的南川走進林家,歷史似乎總是驚人的相似,四年之后,林如海又帶著與南川有著相同樣貌的孩子,在同樣的雪天走回林家,千般細節交錯,似是又非,往往讓人晃神,世事風云變換,豈能料哉?

林如海轉過頭來,掃了男孩一眼,語氣間有些疏離:“過了這條街,右行半路,就到林府了。”

他說是到‘林府’,而非‘到家’。但馬上的男孩仿佛對此沒有什么反應,只如釋重負地‘哎’了一聲。

男孩穿著一身米白色長褂子,一路顛簸,已經弄得皺巴巴的,早沒有半點新衣服的影子,他似乎還不太會騎馬,身子雖然在馬上,卻坐得僵直,好像一截木棍,微微向一側傾斜,每隔一段時間,就再稍稍傾斜一點,而臉上的表情和身子一樣僵硬,瞪大眼睛,嘴唇半張,不時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從在姑蘇落腳開始,一路上問了八百次‘還有多長時間才到’。

巷子中心終于現出一個紅漆大門,門口又兩只石獅子,小子們看到林瓏,眼睛均是一亮,連忙上前接馬,口中少爺長,少爺短叫個不住,林瓏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慌張之下,馬鐙踩禿了,一個踉蹌,竟險些跌倒在地,下人們強忍著笑,林如海微微皺了下眉毛,也不多說。

這一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并沒有把事情全部來龍去脈都對林瓏交代清楚,這會兒到家了,且不叫小子們聲張,也不叫從正門進去,只帶著林瓏從巷子東北角的側門進了,先進了書房。

原來那林如海天性只喜勤奮懂禮之人,而林瓏自小放浪形骸,行動毫無拘束,家人管不得,只得任憑所為,這些年來,自是養成了一身古怪刁鉆的毛病,整日混跡于市井潑童之間,自是學來了許多精致的淘氣,這一路舉止行為,輕佻浮躁,已經頗為林如海所不喜,想來若不是因為黛玉之病,以他之性,是斷斷不肯讓林瓏進林府半步的,是以這一路對其也是冷目寡言,比當日對之南川十分之一且不及,方一回來,便將其引入書房,墩墩告誡,幾番約法,只待其明白緣由,點頭再四保證,方肯帶其出來,竟已是半個時辰過了。

賈敏病著,且林如海恐她賭面思人,更添傷心,且先不讓她兩人謀面,他心中本欲親自引去見黛玉,轉念又思:此后日長,兩人終歸還是一處耍玩的,便是此刻防備,豈能時時日日防備?左右該說者已盡說于他,看他所為便了,遂只叫丫頭引著,這邊與賈敏說話去。

話說林瓏小時便聽老祖母說過林如海這個名字,那時還沒覺得怎樣,今番來林府,也只知是被收養去了,余者并不多知,可書房這半個時辰所聽,卻當真令其心震意炫,恍若夢中,這會兒被丫頭領著,見庭園漫雪,長廊霧罩,入目皆是大家深宅古雅清麗,方有如夢初醒之感,好半天,才呆呆地移目丫頭,問出了自入林府以來的第一句話:

“姐姐長的真漂亮,叫什么名字?”

女孩兒一愣,不由得捂嘴咯咯一笑,道:“少爺走這幾日,敢情把這府上的人都忘了不成?”

林瓏回過神來,趕忙笑道:“跟你開玩笑的。”暗中吐了吐舌頭:從現在開始,他是南川,南川哪兒能不認得府上的人。

——不過這丫頭可真漂亮啊!林瓏又偷偷看了幾眼。

這一路所遇丫頭婆子媳婦,眾人無不驚喜,皆趕上來說話,林瓏有史以來還沒有受過這么大的關注,頗有些手足無措,而這許多人噓寒問暖,雖不知是否出于真心,倒讓他好一陣子感動,見一個婆子陪笑說道:“少爺這幾日外頭待著,日曬風吹的,必是辛苦了,若想吃什么,咱們趕緊告訴廚房做去。”

此言正中林瓏下懷,見她誠懇,自己肚子又咕咕直叫,險些就要忍不得了,艱難地咽了咽唾沫,想:若是南川,應該如何?

便悠閑地背過手去,閑閑地說出了雞鴨魚肉一二十樣,并涼盤小菜十來樣,水果熱湯七八樣,且讓她先做這些,巧笑兮兮:“若想起什么,我再告訴你。”

一時到了一處清雅小院,見一個鴨蛋臉,水目蛇腰的俏麗丫頭連忙迎出來,一番驚喜,自不用說,直笑道:“爺可回來了——”眼睛一紅,竟轉過身去拭起淚來。

林瓏手忙腳亂,忙一疊聲叫人拿手帕來,倒把雪箏弄得不好意思,忍了哭,小聲笑道:“姑娘吃了藥,睡了有一會兒了,我去叫姑娘起來罷?”

林瓏便斂容說道:“不用,我去看看就行了。”遂噓了一聲,自輕手輕腳走過去。

不知為何,雖明知屋內小孩兒只有六歲不到的年紀,想到將要與之謀面,心竟不可抑制地撲通通亂跳起來。

掀開石青底百合花的緞簾子,入目是一十分精巧細致的閨房,熏香淡淡,珠簾細細,小書架,各式名貴的小古董,花瓶,粉紅色的床簾,床上一個小姑娘合被安穩而睡,白白臉兒,極清秀的五官,只是側面,已足以令他撼動。

身子一動不動,雙眼一眨不眨,腦中卻不由得輕輕然嗡嗡作響,一個聲音,在心底驟然響起:

她就是林黛玉啊?

林黛玉就是她啊?……

看得癡了,竟顧不上身后丫頭詫異的提醒:少爺?——

小黛玉眉頭微微一蹙,翻了個身,這一刻,小家伙月中仙子一般的眉眼頃刻在林瓏面前一展無遺。

長到這么大,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小孩子也可以將‘美麗’詮釋地這么不像話!

值此情景,千萬贊嘆的言語似乎都變得虛弱無力,只想到一個字:絕世!

手指在大腿間猛地一掐,劇烈的疼痛讓林瓏忍不住哎喲一聲,床上的女孩迷蒙之間睜開了眼,一瞬間,兩人隔著幾米的距離,四目相對。

林瓏瞪大了眼,一口氣就那么沒上來,手中一松,簾子砰地垂落,骨子里某種難以名狀的自慚自愧之感,令男孩在這一刻手足無措,轉身便逃。

“我去吃飯了先——”

“哥哥!”

篤定堅決的一聲,帶著幾許疑惑,幾許驚喜,還有隱約的哭音,從屋子里猛然傳出來。

林瓏戛然止步,釘子一樣釘在原地。

有下地的聲音,踉蹌焦急的腳步聲咚咚作響,沒跑幾步,忽傳來悶悶的一聲,震得人心里一陣酥麻。

林瓏回身一把掀開簾子,果然見黛玉摔倒在地上,連忙跑進去,跑到一半,又止住了,眼看著身后的丫頭一個個錯身過去,慌忙叫著‘姑娘’,將黛玉扶上小床,讓她靠著軟墊坐著,圍上被子。

雪箏囑咐了黛玉幾句,便向丫頭們使了一個眼色,不一時,眾人都走了。

這情景,讓林瓏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他不知南川和黛玉向來同室慣了的,忙道:“哎,你們——”

簾子放下來,林瓏慢慢回頭,見黛玉雙眼霧蒙蒙的,方才蒼白的小臉,這會兒帶了點紅色,滿臉忿然之氣,想說什么,又不說,哼了一聲,撅著小嘴,好像生了很大的氣。

林瓏連忙哈哈一笑,坐在床邊,笑道:“哎,哥哥回來啦。”

黛玉把頭一別:“哥哥回不回來,跟玉兒什么相干!”

林瓏一怔,忙又笑道:“哥哥走了這么久,你不想我?”

黛玉嘴癟了癟,又挺著說道:“哥哥走了多久,和玉兒也不相干。”

林瓏嘿嘿一笑,有些尷尬,見床邊桌上一碗紫粳米粥,一口未動,尚有余溫,便拿過來,笑道:“玉兒餓了吧,來。”

舀起一勺,放到口邊吹吹,遞到黛玉口邊,黛玉擰著不吃。

林瓏笑道:“你不吃啊?不吃我可吃了。”說完,一口把粥吃了。

“還不吃?”又吃一口。

“再不吃可沒了。”

“再不吃可真的沒了。”

于是,不到一分鐘,一碗米粥就被他吃了個精光,又用同樣手段消滅了桌上的兩盤小菜。

黛玉見他狼吞虎咽,與平日情景大不相同,一時微微詫異,想了想,隨即釋然:哥哥這許久不回來,保不定在外面沒吃沒喝,受苦了。

想到哥哥受苦,便早將心中憤懣消了無蹤,嘆了口氣,說道:“哥哥,你都瘦了,臉也黑了。”

林瓏啊了一聲,摸摸臉頰,笑道:“哥哥去鄉下玩了。”

黛玉小聲埋怨道:“去鄉下玩兒也不帶玉兒。”

忽又咦了一聲,執起林瓏的手,纖嫩的手指一下下摸著林瓏手上的繭子,蹙眉說道:“哥哥的手上怎么都硬硬的?”

黛玉的皮膚細嫩如緞,摸在手上,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林瓏忙抽回來,笑道:“在鄉下玩的時間長了,手都像哥哥這么樣兒。”

那黛玉本就年小,況見他今朝回來,只顧開心,并不想有何不對之處,幾月來的病癥竟突然間好了大半,話也多了,笑容也見了,再不追究他不告而別之過,只軟磨硬泡,叫林瓏講鄉下那些趣事兒,林瓏對此信手拈來,又好生添油加醋一番,黛玉未到過鄉下,自是深以為奇,其間小丫頭紅兒進來添茶,林瓏連忙跳下床去,笑道:

“不敢麻煩姐姐,我自己來吧。”小手在紅兒手背一滑,頗純潔地沖她一笑。

一時紅兒走到外間,心猶跳跳的,不由得和雪箏等人悄然說道:“咱們這個哥兒此番回來,倒像換了個人兒似的,好生古怪。”

有人也奇,說道:“可是呢,從前只叫咱們的名兒的,這會兒不管見了誰,都叫姐姐,——你還沒見他點了那些東西呢,大魚大肉,竟有二三十樣兒,后面廚房可不知要忙到什么時候去了。”

“方才我偷偷在門外瞧著,哥兒跟姑娘說鄉下的事兒,那神情,哪像在鄉下待了幾個月?竟像待了幾年的一般,說話比比劃劃,上凳上桌,哪兒還有往日安寧沉斂的模樣!”

眾人都笑,只說南川此行歸來,情性大變,卻不知此行來者乃非南川,而是其同胞兄弟林瓏,更不知自己所知所見,亦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其后多少趣聞怪事,多少風流佳話,皆從此處,其啼笑皆非之處,也一時難以盡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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