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勿復相思還相思
- 云英嫁
- 蘇睦云
- 2385字
- 2013-09-06 12:48:57
練藝場里,各路伎工各自忙碌,無暇旁顧。
左首西院里的一個纖瘦女子卻抱著一冊書閑閑看著,只偶爾抬眼,向著架上鸚鵡輕吁一聲。
鸚鵡像是聽得同類啼鳴,撲棱棱便要飛來,無奈瘦伶伶爪子沒了自由,掙扎不得,唧唧申訴片刻便也罷了。
女子不覺失笑。叩門聲傳來,很輕很低。
“阿愿,”館主郃遜笑吟吟倚在門前,“又有客人想見你。”
“師父,我們這兒不是彈琴唱曲的歡場,為什么要見客呢?”
“這個……方才你的口戲表演精彩絕倫,不少公子貴人對你很是好奇。”
“師父,阿愿心意你當了解。”阿愿眉頭一擰。
郃遜又一次討了沒趣,只得言及他事:“把凝歡安置在哪里?”
凝歡是前日郃遜在街頭物色到的一位藝人。凝歡的幻術絕技適好是繪聲館所缺的,而她游蕩街頭,并無歸宿。郃遜道明來意,雙方一拍而合。
“嗯……我們這個西院里才幾個伎工,騰一間屋子給她應該沒有問題。”
郃遜頷首,緩步離去。快要轉出縱深庭院,他回首望見阿愿瞅著門前的木樨樹發怔,不由心內惻惻:這孩子生就無雙巧舌,僅僅三年時光,其口戲技藝已遠在他這個授業恩師之上。她平素說話極少,可待人接物還算妥帖,只是她不管多受追捧,亦不愿見客,只流連于畫屏后的聲籟與恬謐。
不過十七歲的年紀,不知她到底經歷過什么,到底暗揣何種心事……郃遜深嘆一聲,終究還是離去。
凝歡身形窈窕,喜好言笑。那一雙眼珠子溜溜一轉,周遭之人倒是盡皆以為她在看他,一口榴齒白燦燦的,襯出朱唇瀅瀅,更是甜俏可人。只是經年累月在外流浪,肌色不免晦沉了點,可這點煙火之色反倒更易拉近她與旁人距離。
她不過來了兩日,院中女伎無不與之親如姊妹。即便是阿愿寡言,見著她也能承她兩句玩笑話。
這日凝歡剛悟出一套新的把戲,想起阿愿在房中午睡并不曾見她試演,便興沖沖而去,想著在她初醒之時,見著她幻出的水月之境,會欣然一笑。
門虛掩著,輕聲吱呀。
阿愿果然午睡了,只不過不在臥榻,而是趴在案頭。
螓首側伏,沉然而眠,那肘心卻枕著一軸畫的邊角。
凝歡抑不住好奇心,躡步上前,仔細探看。這畫紙成色不新,墨痕清淺,畫工尚算不錯,但從那煙嵐遠影上看來,卻也非絕佳筆致,只是這畫上的人……
匹馬凌虛,矛長丈八,深瞳杳杳,噙一泓切切笑意。
那姿態似方從沙場凱旋,意氣正宏,但那眉梢眼角卻暗蘊溫柔,脈脈關情……
風華出塵,豈是人間囂俗?
凝歡癡怔,一時忘了眨眼;再一回眸,竟覺那人似從畫上走出一般,好容易才制住了手勢不去觸摸。
眸光一轉,那畫軸末端題著“從今以往,勿復相思”八字,字若蚊足,但卻似深鏤紙背,令人不忍再視。
勿復相思,又何必枕之入眠?
凝歡深望阿愿一眼……伊人眉心微攢,長睫輕覆,勾勒眼梢一痕辛楚。
阿姊這般癡心!她搖搖頭,悄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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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秦淵原就對表演口戲的阿愿姑娘莫名好奇,三位新友更是急欲得見,便一并求館主引見。未料吃了個軟釘子,五人興味蕭索,只得罷了。
鹿昀生性豪爽,問得秦淵不過來游歷京都,并無親戚投奔,便欲請他住在自己府內。秦淵卻眼波一黯,婉言拒了。
鹿昀替秦淵尋了客棧,梁冠延與陳劭直言自己有事在身,遂依依作別。
“聽說,吏部尚書又討了一房小妾。”
“噯,男人嘛,很正常啦……何況如此青年才俊。”
“聽說人家本來是有郎君的……”
“不是吧……”
“噓……”
這日,阿烈替公子試好了水溫,甫一出門,便聽得有人倚在樓外欄桿悄聲閑聊,那神情竟是又酸又恨,且羨且妒。
阿烈知道他們說的是偽魏權臣高歡的長子高澄,左右無事,便涎著臉湊了過去。從這泛泛言笑中,阿烈了解到,早在天平三年時,十五歲的高澄便領左右、京畿大都督,以弱齡入輔朝政,頗有雷霆手段;又在三年前攝吏部尚書,甄選人才,禮賢下士,深得民心。時至如今的興和三年【注1】,魏國官場仍貪賄成風,高澄正著手又一輪吏治改革。雖說人無完人,可這高澄唯一弱點竟是好色無厭,與他阿父一般!
桐木浴桶里,水聲輕颯,在指尖泠然流瀉……
一泊水汽緩緩熏蒸,芳郁氣息掠過發辮。背上劍痕原是觸目驚心,這時也顯得柔淡了半分。秦淵緩緩用巾子擦背,神識漸漸彌散……
夜。沉似黑鐵。
忽的一聲尖利銳響,直沖高梁,從瑤華殿的正中傳至那匿在暗處的人耳中。他無聲息冷笑:終于要生了么?
“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聲音極低極沉,如縷如絲,潛入暗夜,未幾,忽作幽咽一訴:“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啊!那是什么在唱?”
“娘娘請躺好,快些用力,奴婢什么也沒聽見啊!”
“是,娘娘請用力,您的羊水都破了!不能分心!”
微聲戛然止住,卻在夜里瘆出死一般凝靜!
“那聲音呢?”
“奴婢方才說了呀,是娘娘聽錯了。”
“不不不,你聽……又來了……”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注2】
盛裝華飾,死白面色,或嘯或吟……唯一不變的是是那涼的哀,沉的怨。像是凌波涉水,像是引頸舒臂,幽幽搖來詭晦的聲音,空曠的瑤華殿一時泅出水陰陰的霧翳。
“鳩占鵲巢!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一聲轉厲,霍然在耳。
方才孟秋霜降,此遭卻剮來森冷朔風!如此清晰,如此可怖!
“啊!鬼!”
“娘娘看錯了!”
“啊,舌頭,她的舌頭!”
“哪有?”
“啊!她在對我笑!”
“沒有的事!娘娘莫慌!”
“娘娘請用力!”
“啊!怎么是腳先出來了!”
“娘娘!”
“娘娘!!”
“娘娘!!!”
……
“咚咚咚……”
有人敲門,驚散迷夢。
“郎主好了么?”是阿烈
秦淵懶懶應聲:“進來。”
阿烈推門進來,轉過屏風,道:“我先前好像見著俟呂鄰脫歡了。”
“哦?”
“他拿著畫像。”阿烈偷笑,心道:蠢物,這樣便能尋著我們了?
秦淵沉思須臾,道:“這樣子不是辦法,盤纏遲早用光。我們到繪聲館去吧。”
“啊?”
“大隱隱于市,先找個地方待著,我們再慢慢尋人。”
“對。可是我……”阿烈點頭,可有些為難,“讓我使劍還行,踩高蹺啊,捫車輪,想想都犯暈。”
“你不行,我行。”秦淵袒著胳臂,淡淡一笑。
【注1】興和三年:東魏年號,公元541年。
【注2】出自《詩經.鵲巢》,此處取“鳩占鵲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