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春光澹宕，初見草芽。

山坳的茶肆里，滿座皆歡。唯一的店小二殷勤招呼著，手中的茶壺一刻不閑。

最后一道水線盈滿茶碗之時，他正欲往廚內跑去，卻見一著寬衫大袖身形峻拔的男子踏塵而來，其后綴一人，圓胖身形，拎著包袱，懸了佩劍，顯是仆從身份。

店小二顛顛迎著，滿面堆笑。

茶湯未沸，二人靜坐之時，不覺側耳聽旁人歡語。

有議魏國國主元善見年滿十八，今年初新選宮妃的；有說兩魏交戰之烈，在小關、沙苑、河橋互有勝負之事；亦有論權相高歡為政，勸農重桑，愛民恤物，更溝通衛水、漳水，開天平渠以灌良田之事……不一而足。

主仆二人眼神時散時凝，可那面上僵硬，少有表情，只那仆人在聽得兩魏交戰之事時，鼻里低哼一聲。

“阿烈。”男子聲音粗啞，似從風箱中穿壁而過。

“是，郎主。”

“此行距偽……距魏都鄴城還有多遠？”

“應該不出二十里。”

忽聽一人道：“兩位是想去鄴城看繪聲館的表演么？”

鄴城為魏之國都，在永熙三年魏國兩分之后，高歡立時年十一歲的元善見為帝，并遷都于鄴城。鄴城初建于春秋時期，復經曹魏風流，以金鳳臺、銅雀臺、冰井臺三臺而名重天下。經年烽煙狼卷，已然殘破，高歡卻相中其郁郁王氣，責仆射高隆之新建鄴城南城。偽魏根基強固，又據地之利，富埒宇內，如今的鄴城實是不可謂不層臺累榭，豪奢糜華。

“繪聲館？是什么？”阿烈顯然生了興致。

“這繪聲館啊，專演百戲，在咱們國都可是最負盛名的。這幾日適好逢著建館十年之慶，說是將有好戲上演啊！”

“是啊！我們待會兒便去。二位要不要同去？”

“郎主？”

男子看出阿烈頗有興致，想起這一路浴血辛苦，如今總算松了口氣，便欣然應之。待到茶湯用盡，便與那熱心之人一并奔繪聲館而去。

城郭形如龜，寄寓福壽，一旦起樓高百尺，大道連狹邪，舉目望去，青牛白馬馳于道。男子隨眾轉入新筑閭巷，更覺積素凝華，若懷曙輝，較之長安實在更具國都之勢。

繪聲館位于老倉巷。此巷小肆林立，彌散一陌脂香酒氣。

溢目珠翠羅綺，滿耳鼎沸人聲，男子不覺有些失神。

“秦郎請。”

這一路上，幾人已漸熟絡，梁冠延與陳劭覷著男子眼神渙散，殷殷引路。

還未行至繪聲館，便聞得繁弦急管，叫好聲更一波迭一波涌來。

繪聲館廊檐高啄，丹楹刻桷，精致雅人。館內人影綽綽，竟無虛席。

一豪爽之人適好獨坐一隅，見館中小廝為難，忙勻了座位與秦淵四人。

五人互道姓名，且聊且賞。

樂聲喧闐，秦淵遙遙望去，只覺好戲連臺——

長蹻伎閑踩高蹺，復翻跟斗，卻步履翩然，風儀巍巍；舞輪伎將一環環車輪舞得呼呼生風，更有甚者可將那石臼、大盆器如彈丸般擲弄于股掌之間，實見其膂力之強，用勁之巧；最絕的要數擲倒伎，蹂身騰挪，裊裊身形俯身就鋒，曲終而不傷。

身周鼓噪不已，秦淵不由撫掌笑贊：“凌虛寄身，跳丸擲掘，飛劍舞輪。傅玄于《正都賦》中所說，今日得見。”

雖是笑贊，可只聞笑語，那面上笑意實不鮮明，梁冠延心下奇怪，掠他一眼：“秦郎委實博學多聞。”

秦淵謙然，表情寡淡，輕啜一口茶，新結識的朋友鹿昀向他擠一擠眼：“這不算什么，好戲還在后頭。”

他故作神秘，秦淵面色沉如靜淵，阿烈伺候在旁，引頸而望。

臺上背景更迭，轉瞬已似逶迤出一帶山郭，半幅水舍，更依稀妝了蓊郁高樹，濛濛煙嵐。

一扇素帛畫屏在那臺上左隅拉開，映著其后聘婷側影。

圓的髻，柔的鼻，濃的睫……

很尋常。

可不知為何，秦淵望見這側影，竟莫名心悸。

他按了按胸口，暗自一哂：他，竟還有心跳……

他原以為他的心，早已在半年前那天崩地坼一瞬，變得悲喜不辨。

椎心泣血莫過于此！須知，無知無覺方無掛無礙。所以，自此后，他要封緘他所有的積愫與心竅，將當年的躁進狷急皆溺入一澤淵深沖淡。

燈焰被小廝次第掐去，只余一盞銅燈，籠著那山林布景，氤氳一片。

在秦淵碧色瞳眸透出幾許疑惑之時，那扇畫屏后的人影已然隱去，不曾見過這般表演的來客雖然好奇，卻自覺噤聲。

倏然聞得那山林間傳來春鶯鳴囀，自在恰恰，若飛于山林暢心馳意，若歇于高樹招朋引伴，若觀著花下軟舞傞傞，欲做呼應……

啼聲浮游，好似漫出飛霙弄晚，暗香平遠。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呵，竟有如此妙舌！

秦淵聽得心氣沉謐，微闔了眼，心下暗贊。他只覺這連日來的緊張心緒在這一瞬已被清媚啼囀盡數散了去，連微寒肌膚都被熨得溫溫的，說不出的愜意舒泰。

阿烈怒睜雙眸，卻不見春鶯翩躚，正詫異間，卻覺春鶯囀罷，歡聲歸于闃寂。這樣的靜顯得有些蕭寥，然而卻在那交睫一瞬，暗聞歌吹。

有聲清泠越出山阿，似是琵琶婉曼，勾人神魂；恍惚之間，卻察有聲蒼涼涉過水濱，依稀陶塤瑟索，愴楚懾心；再一辨聽，這兩道樂聲里卻似糅了竹篪之肅邕，古琴之沉抑，螺貝之嗡營……

幾囀之后，突有人難遏驚喜，大呼春鶯回音。

何止是鶯囀回韻！燕語呢喃，鷓鴣輕啼，游魚唱喁，哪一道不是低潛其間，婉妙無雙？

各色曲音紛呈而有序，柔柔漾開漣漪，縱一幕旖旎綺夢……

臺上布景皆成虛設，眾皆垂目……

調調含情，含熏而待清風，恍似那月高未放酒杯停，云出待人蘭棹移。

幽蘭伴蕭艾而生，前庭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催出裙裾嬿婉，有美一人，遷延顧步，纖纖回風……

弦管歡沸，盞換猶滿斟……

春筍復緩搖，一笑而傾城……

百種妙處，千般受用，馳人神魂，宕人心魄！

倏然風起，春鶯休囀昨日花，回首音塵兩沉絕……

須臾沉靜，低喟……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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