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根深色褐 (3)
- 草民野事
- 漢君
- 2345字
- 2011-11-18 12:30:03
到了紅石大隊的大后山,果然見到一個茅草棚,棚子有兩層,下面挖了一個大坑,用來裝糞,上面堆著谷草、麥稈和苞谷芯等雜物。有一個梯子延伸上去,鄭素順爬上去,可就看見兒子正四仰八叉躺在谷草堆里呼呼大睡,不禁怒火中燒,順手操起木棍照腿股抽打。尚若夏正在夢中浮水游玩,將夏備友按在水中憋氣,看他撲騰亂劃笑得合不攏嘴,忽驚駭睜眼,看見老媽虎臉洶洶,一時不能明辨孰是夢境孰是實景,暈暈乎乎仰面承受棒笞,待清醒過來嚇得連滾帶爬順木梯而下,差點一腳踏空掉入糞坑。逃出草棚,尚若夏帶著火辣辣的痛楚跌跌撞撞往學校奔去,鄭素順手持木棍在后追攆,高聲訓斥不已,直到他進了校門回教室坐下方才罷休。
回到村里,趕上第三歇工,恰林沐和她獨生兒子章合家也剛好從外鄉回來,兩位中年婦女就搭伴干活。
“你娘兒倆昨天就沒出工,哪里去吃酒了?”鄭素順麻利地割斷青草,小心翼翼挪動腳步,留神避開黃豆苗,同時不忘和旁邊的老熟人閑話來調合勞作的枯悶疲累。體態豐腴的她今天身著土褐色棉衫,腦后盤一個圓圓的發髻,發梢繞至發髻根部用黑色發卡牢牢固定。
“窮得都快學熊瞎子舔手掌過日子了,誰還請誰吃酒?”與鄭素順相較,林沐更顯嬌小靈活,割草的手法極為熟練,彎彎的鐮刀上下左右密密移動,一小片青草貼地被截,僅余下豆苗高高地昂頭,仰視她桃紅的上衣和紅潤的臉頰,“我帶著章合家相親去了?!?
“相中了沒?”鄭素順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
“沒有,”林沐用刀尖挑開一塊石頭,割掉石頭縫里的幾根青草,“那個姑娘模樣不錯,應話機靈得體,勤快也是沒得說,但美中不足,胯很窄,不好生養?!?
“你兒子呢,他感覺怎樣?”
“他原本很愿意,但晚間我把他私下叫到一旁,跟他說了不利之處,他就點頭了。”
鄭素順皺眉看著斷在手里的豆苗,暗惱自己太粗心了,偷偷溜一眼同伴,見她沒察覺,趕緊扔進背篼,刷刷割了一把草丟進去蓋住,然后笑笑,“當年章合家還光著腳丫子滿山放風箏的時候,我們都夸他是村里最孝順的孩子,大小事都依媽的意,陳翠鶯還趣他長大了娶媳婦兒也先得讓媽看順眼了才行,今天果真應驗了。養這樣的兒子多有福氣,事事順心。陳翠鶯為了攔下她老幺的親事,連撞墻跳河的手段都搬出來了,最后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黃瑞吉進門,我就笑她當了一輩子的紅娘,到頭來做不了自己幺兒的媒。”
“新衣尺寸不太合身不要緊,無非身段顯得差些,只要能湊合著穿就了事。但娶嫁不當,就要一輩子不稱心,磕磕絆絆幾十年,我看好些人家,說得難聽點,鬧得生不如死。年輕人沒經驗愛沖動,一張臉蛋幾句軟話,就迷了方向,到頭來悔恨抱怨,沒轍就只能湊合過日子,但可就沒有把衣服隨意套上又脫下那么輕省了,婚姻大事,還是聽父母為好。”
“這話可是說到點子上去了。衣服不合意還可以改,長了褶個邊,短了補一截,厚了敞胸,薄了加件里衣,人的毛病根深蒂固,要糾正比登天還難。”
“所以娶媳婦兒招女婿都急不得,要花心思花功夫慢慢挑。”
鄭素順笑瞇瞇地看著林沐:“要不我給你做個媒?”
林沐倏地抬頭,仰面露出中部微微上挑的眉毛,眼睛含帶笑意,“你有合意的人選?”
“我老表有個女兒,叫馬香蘭,排行老五,年底滿十八歲,還沒說人家。長得桃紅花色,高挑苗條,勤快老實又孝敬父母,兄弟姊妹六個就數她脾性最好,能讓人。以前幫她大哥帶孩子,有一次不小心摔了,又沒摔多嚴重,被嫂兒疾言厲色罵了一下午,她一句也沒反駁,還默默地洗了一大盆尿片。帶孩子哪有不摔幾下的,就親身父母還有把孩子劃出血口子的時候,何況她那會兒不過才十來歲的小娃兒?就她嫂兒這么苛刻,她也幫忙帶了三年侄兒,從沒有聽說她在背后罵嫂嫂?!?
林沐點頭,“是個好姑娘?!闭酒鹕砻撓滤{底白花的布鞋,抖掉不慎落入的碎泥塊,換個姿勢蹲下,重心移至左腿,向同伴一側微傾,“她體格好嗎?”
“好,一年到頭感冒發燒都少見。她兩個出嫁的姐姐,生產都很順利,頭胎都是兒,這點像她們老娘?!?
林沐笑了,眼睛彎彎擠出幾尾皺紋,“那我就要麻煩你這個老鄉鄰去幫忙遞個話兒,打聽打聽她父母的意思,把我家的情況也跟他們說說。我那孩子你是看著長大的,脾性不用我說你也清楚,說話做事知道高矮分寸,從沒有打架鬧事,凡是讓人三分。不是我夸自己的兒,哪家的女孩兒嫁給章合家,別的不敢說,一個安穩踏實的家是肯定的。他和姑娘們相處,總是規規矩矩,舉止穩重,不像那些輕薄的年輕人,逮個空擋就拉拉扯扯,瘋瘋打打沒個人樣。”
“我就是看中了你兒子不是生性浮蕩的人,才起心幫你說這門親。為人做媒拉線,擔子不輕,生怕哪一方不妥當,誤了別人的孩子,這一誤,可就是一輩子!”
“那你什么時候撮合一個機會,讓我們兩家見見面?”
“他家老四成親,托尚義磊做了一張新床,已經做好了,過幾天,我讓尚若秋跑一趟,稍個口信讓要我老表和表嫂來搬床,讓他們把女孩兒一并帶來。到時你就帶著章合家來我家坐坐,像家常串門一樣,省得年輕人尷尬?!?
“好,好,就憑你安排?!绷帚逍χ∴嵥仨樀氖郑叭绻@門親事成了,我有大禮重謝!”
“如果成了,我們就是親戚,還這么見外!”鄭素順也笑著握住林沐的手,兩人親親熱熱拉著雙手,分外熱乎地談著章合家的穩重,馬香蘭的溫順,婆婆的懂禮有節制和媒人的責任重大,直到另有人提醒她們小心耽擱了農活扣工分,才又揮動鐮刀忙于割草。
……
太陽在天空緩緩滑行,落下,換來月亮東升,而后晨曦又至,日日相復。
晝夜交替之下,鹽途不見亡牛,亡牛難笑晨炊,村里村外,異中大同。人們為出生的歡樂,為死去的哀哭,在栽種的時候忙碌,在拆毀的時候盡力,因嫁娶而操勞,致離散徒悔恨;或又出生不得喜悅,死亡難見痛苦,栽種之日又在拔出,拆毀的時候忙于重建,嫁娶不聞祝福,離散卻見笑語,仍然心安理得,各得其所。有人酣睡于夢鄉卻似清醒,有人警醒如瞭望者卻行在幻境,有人癲狂在艷陽之下,有人覺悟在雨夜寒風。舊事翻新,新事呈舊,古今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