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鄭素順手持糞當(dāng)兒的長柄，舀起糞清水往田里瓢潑。打谷后，在郝會瞰的安排下，生產(chǎn)隊放干了秧田的水，種下澤瀉。這是一種治療腹瀉的中草藥，喜溫喜濕，貌似水葫蘆，個頭比蘿卜小一些，三月過去，長勢茂盛，綠綠的葉片肥厚寬大，看來月底定可豐收。

“鄭素順！鄭素順！”王慧竹挑著一擔(dān)糞清水大聲喚她，鄭素順見她滿臉興奮，就立在原處等她過來。王慧竹挨著她放下糞桶，“馬香蘭生了，你知不知道？”

“已經(jīng)生了？什么時候？”

“今天凌晨4點。”

“男娃兒還是女娃兒？”鄭素順不覺連身子都往前探。

“女——娃兒。”王慧竹拉長了聲音。

鄭素順張嘴，卻無聲可出，過了幾秒方才合上，“女娃兒？可憐人兒！”

“可不是，我看她別想翻身了。除非下一個是兒。”

“你去過了？”

“我哪有時間？今天早上意外碰上了林沐。你知道，我婆婆上了歲數(shù)，睡眠不好，容易早醒，所以每天她負(fù)責(zé)做早飯。可是今天早上，我起床一看，飯桌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灶屋冷冷清清沒生火，滿屋子轉(zhuǎn)了一圈，找不到她的人，菜籃子也沒了蹤影。起先我想可能她今天睡得好，起晚了，摘菜還沒回來，可一問公公才知道天剛發(fā)白她就起了。我就擔(dān)心了，出去半天也不回來，別出什么事兒，是不是暈倒了？六月份的時候，她就暈倒過一次，也是早上獨自去摘菜半天不回來，公公出去催她，結(jié)果見她暈倒在路上，身旁還有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在吐芯子，想起來都很后怕。現(xiàn)在天冷，沒有蛇，但要倒在了田里，在水里泡上一陣子，也夠受的。我臉都沒來得及洗就趕緊出去找人，到了自留地，她正和林沐聊得起勁！籃子空空的撂在地上！”王慧竹的肺活量大，噼里啪啦不停不歇，手里的糞清水隨著嘴里的抑揚頓挫瓢潑開去，揚揚灑灑澆了一大片。

鄭素順笑：“打聽別人家的事就那么來勁，連做飯都給忘了？”

“可不是，再怎么上心，總得先把自家的活兒干完吧？還好今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時要早，不然別說喂豬，連飯都吃不上一口就得出門。”

鄭素順問：“林沐臉色怎樣？”

“生了個女娃兒，還能怎樣？她又更比別人盼得熱切，自然分外難看。我跟她道喜，她也不愛搭理。”

鄭素順嘆了口氣，“這個喜啊，她還真是未必喜歡。”

“什么未必喜歡，擺明了就是不喜歡。”王慧竹把扁擔(dān)插在地上，提起桶來傾倒剩下的糞清水，十二月的太陽還有幾分暖和，王慧竹解開罩衣的領(lǐng)扣，拽著衣領(lǐng)透氣，“人都說不高興的時候拉著一張馬臉，她那張臉啊，沒法兒用馬來比，虎臉還差不多！虎洶洶的見了誰都想咬一口。”

“那，馬香蘭情況怎樣？”

“聽林沐說來，身體還可以，健康平安。至于心情嘛，不消我多嘴，你是過來人。可憐見的，有這樣一個婆婆，日子難熬啊！摘洋瓜兒的架勢，哪兒是摘啊，整條藤兒都快被揪了，這樣—這樣—”王慧竹學(xué)林沐冒火連天，拿瓜撒氣的模樣，鄭素順忍不住大笑。

“換天換地?fù)Q不來一個好男人，換金換銀換不來一個好婆婆！女人的命吶！”王慧竹感慨萬千。

“都這樣，好好歹歹湊合著過，沒法兒事事順心。我想去看看馬香蘭和小孩，就算林沐不歡喜，我好歹也該去趕份禮，你要不要一起去？”

王慧竹笑把手搭上鄭素順的胳膊，“跑得這么快？添了表侄孫女，來勁了！想抱孫孫，趕緊張羅著給尚若秋找個好對象！”

“廢話這么多！”鄭素順扔掉她的手，“去就去，不去算了！”

“去，我去！兇什么兇？本來我也打算今晚收工了就去趕頭禮，怎么說我家也是第一個得了喜報，又住得最近，剛好你來搭伴兒，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給她家添添人氣。”

二人約好，繼續(xù)干活，直至夕陽西下，天黑收工。

鄭素順回家，去臥房墻角一個小壇子里拿了六只雞蛋，用手帕包了，在手里掂量掂量，感覺太輕，又揭開蓋子細(xì)細(xì)查看，壇子里還剩四個雞蛋，咬咬牙，全給包上了，走出房門，還是覺得不妥，轉(zhuǎn)身放下兩個雞蛋。喚應(yīng)了幾個孩子，吩咐他們做飯、喂豬和關(guān)雞，隨后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上黃桷坳去，喊了王慧竹出來，二人一同前往林家。林沐和王慧竹都住在黃桷坳，兩家隔著幾塊稻田和旱田，王慧竹的家在東邊，大門沖北，周圍種了黃桷樹，甚是茂密，林家在西邊，大門向南，西側(cè)有一叢竹林，林中一條土路，向北延至夏家，向南延至小學(xué)。

至林家，見正門虛掩，二人提高嗓門呼喊，“林沐，在家嗎？”無人應(yīng)答，二人推門而入，又喊了一聲，方聽見堂屋里側(cè)的一間臥房傳來疲憊虛弱的聲音，“媽剛出去了，你們進(jìn)來吧。”二人撩開藍(lán)色門簾，推開房門，看馬香蘭正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女娃兒就放在身旁。馬香蘭用胳膊撐著就要坐起來，她們趕緊按住她，不讓她起來。馬香蘭說：“你們坐吧。章合家在割豬草，還沒回來，媽好像出去摘菜了，沒辦法招呼你們。桌上有水，自己倒來喝。”鄭素順將雞蛋放在屋角的一個籃子里，王慧竹隨同放入一包大米，約兩斗。馬香蘭趕緊連番感謝。兩人看屋里的兩張椅子，一張放了她和章合家的衣服，一張放了尿片，只剩一張矮凳，就去堂屋搬了兩張椅子進(jìn)來，靠床邊坐著和她說話。

鄭素順點亮煤油燈，拿過來要瞧她臉色如何，馬香蘭就說：“不用看，剛生了娃兒，出血又多，全身浮腫，不成人樣。”

鄭素順覷起眼睛細(xì)細(xì)的看，笑，“還行，臉色蒼白了點，但不是太虛。”又湊過去看那女娃兒，她沒睡，眼睛睜得溜溜圓，發(fā)覺有張臉靠過來，也轉(zhuǎn)過頭來看。鄭素順看了喜歡，覺得很可愛，伸手就去抱，“你看她眼睛多大，長得多漂亮。”又嘴里發(fā)出“果、果、果”的聲音逗她，這是當(dāng)?shù)厝嗽诮o雞喂食時，召喚雞群的聲音，逗娃娃的時候也用，很奏效，往往能引起娃娃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