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色已黑，李紅霞擔心狗娃，顧不得問王海林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急匆匆地跑去追狗娃。

“你回來，不要追，他愿意跑打哪兒叫驢日跑去。”

李紅霞沒有理會，一腳跨出了門檻。

王海林大聲吼著李紅霞，突然從西邊窯里傳來咕咚一聲，隨后一聲沙啞的呻吟聲觸動了王海林，王海林一聽，急急忙忙地向窯里跑去，大聲叫著：“爸呀！”

王海林看見他九十歲高齡的豬娃跌倒在地，一口涎水從嘴邊流到衣袖上再掉到地上，嘴里還不停地喘著粗氣，衣服上沾滿了泥土，枕頭也掉在了地上。王海林急急忙忙地扶起豬娃放在床上。

“海、海林，外面吵吵鬧鬧的是干啥哩？”

“爸呀！你聽錯了，好好地啥事都沒有。”王海林撒謊說。

“哦，沒有就好，你把狗娃給我叫來，我想看看。”

“爸呀，你先躺在床上，狗娃耍去了，還沒回來哩，回來我就給你領來。”

王海林安頓了豬娃，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椅子上抽起煙來，一根接著一根，抽著抽著突然一絲青煙溢進眼皮里，王海林的眼睛被刺痛了，嗆得擠出幾滴眼淚。他用那粗糙的大手順著額頭滑下。眼淚抹勻了臉上的煤黑。

空曠地窯洞里顯得冷清了許多。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靜靜地不言不語，落下長長的一道鼻涕。王海林咳嗽了兩聲，聲音撞擊在墻壁上又回蕩在耳朵里。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著想著，一個可怕的場景浮現在他眼前，他和狗娃一前一后走在大路上，狗娃忽然間就消失不見了，他四處張望，卻不見狗娃。

他低頭看著腳底下，一個血淋淋的面孔，踩在他的腳底下，讓他慘不忍睹，腳底下踩得正是他的兒子狗娃。王海林目光呆滯，愣愣的坐在那里，兩眼無神，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手中的煙頭已經掉落在椅子上，一股焦灼的煙火味從褲腿上升起。王海林顫顫巍巍地拍打著火星，顯得笨手笨腳，他突然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他盯著剛才打過狗娃的那只手，有點后悔，他從來沒有打過狗娃，今天是第一次。

李紅霞出去了好半天也沒有出去，他想出去找，可是又拉不下臉面，只好坐在那比他年齡還長的老式椅子上繼續抽著煙。

他等著，等著，不住地向門外望去，時間邁著腳步急匆匆地重復著生命的軌跡。天色越來越黑，萬物悄然，黑夜寂靜無聲。除了窯里那盞四十瓦的燈泡發出的亮光和煙頭冒出的火星外，再也沒有一點亮光，他心里越來越著急，細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多么希望聽到大門的響動，那怕是丁點的響動。可是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反而靜的有點可怕。漸漸地，時間已經跨過十一刻的界限，他終于坐不住了，帶上手電筒奔出了家門，打開手電筒，一束手電光射向遠處，突然一個黑影出現在他的手電光里面，一頭長發垂肩，灰黑色的衣服，蒼白的臉龐，黑影正急匆匆地朝他快步移來，他嚇了一大跳，手猛然一抖，跌倒在地。手電光打向了幽遠的天空。

“娃他爸呀！”黑暗中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傳進了王海林的耳朵里。李紅霞被晃蕩的手電光耀得晃眼，她才意識到那正是丈夫王海林，急忙撲過去去扶他。

“狗娃尋見沒有。”王海林顫抖著問。

“沒……有。”李紅霞很艱難地從牙縫擠出兩個字。

“回吧！”李紅霞扶起王海林，撿起手電筒，沮喪著臉。王海林腿腳發軟，在李紅霞的攙扶下一步一趨地向家里走去。

“紅霞，幾點啦？”

王海林語氣緩慢，聲音勻稱沉穩，像歷久戰場看透世事滄桑的老兵一樣。

李紅霞說快十二點了。

“好、好。”

李紅霞一驚，問他：“好端端地你怎么說出這話，有什么好的哩？”王海林嘆口氣說：“再過幾分鐘……再過幾分鐘，就到明天啦，天就快亮啦！”

李紅霞才明白，王海林后悔打狗娃了，他這樣說是擔心狗娃啊！她看著王海林臉上左一道煤黑右一道烏黑，再也不好意思開口問他。

自從她嫁給王海林第一天開始，他就沒有沒有見過王海林發過這么大的脾氣。這次王海林發火，肯定是狗娃闖下了大禍，她剛才也找遍了李家村的角角落落，挨家挨戶地去打問狗娃的下落，卻沒有人知道，當他問及到馬洪亮家里時，卻被唐麗紅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到現在唐麗紅那尖銳刺耳的高嗓門依舊回蕩在她耳邊。那句“滾，你要的好娃！”像刺刀一樣直接刺進她的心窩。李紅霞吃了閉門羹，但是她從唐麗紅哭喪的表情中很明顯地感到狗娃一定是惹怒了唐麗紅，觸犯了她家的利益，唐麗紅才會如此失態得臭罵了王海林，他受到唐麗紅的辱罵。因此王海林才將狗娃一頓暴打。

夜深了，時間的海沉了，夜靜悄悄的，時間換了一更又一更，卻總是不見黎明的到來。深夜漫長的像過了幾個世紀也沒有蘇醒一樣。李紅霞躺在床上，狠狠地拽著頭發，輾轉反側。狗娃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小麥色的臉龐、好動的身影像放電影一樣在她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放過。她終于按耐不住，翻過身面朝王海林，看著靜靜地躺在身邊的王海林說：“海林，我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王海林嘆口氣說。

“我把整個村子都找遍了，也沒有尋見狗娃，娃不知道又去哪兒受凍去咧？”

“唉！我也擔心，這么冷的天，碎（小）崽娃子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啦？”王海林心靜如水，在妻子面前毫無掩飾。

踏上生活的列車，卻難得停下來閑敘片刻，兩個結婚近十年的小夫妻難得有了久違的相互傾訴心里話的時間。不知從哪一天起，為了生活，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兩位普普通通的年輕小兩口像村里大多數人一樣，白天勞作，晚間睡覺。在歲月的時光中，重復著一天又一天簡單又平淡的生活，搖搖晃晃，跌跌蕩蕩已經走過近十年的春秋，從那欣喜的年輕的小夫小妻熬成了為生活而奔波勞碌的青年人。兩人躺在床上將兩人一起經歷過的日子，沉寂在歲月中的回憶一一地翻出來，將狗娃成長的點點滴滴訴說了一遍，將生活的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又嘗了一遍。

“海林，你還記得咱倆結婚的那個冬天不？”李紅霞枕在王海林的胳膊上問他。

“記得么。怎么會不記得呢？那天咱兩個去縣城逛商場了。”

“逛商場？還干啥啦？”李紅霞在王海林的身上輕輕地錘了一拳。

“還給你買了雙手套。”

“還干啥了？”

“還去廣場轉了一圈。”

“還干啥了”

“再……好像記不清了。”

“明明是你有事要去縣城，我不去，你還非要把我拉上，結果到好，去了兩個人，卻回來三個人。怎么沒干啥？我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王海林聽見李紅霞語氣里有些怨恨他，笑呵呵地說：“你跟了別人會倒九輩子霉。”

“我才不會哩！”李紅霞又轉著口氣說：“倒了就倒了。老天爺讓我碰見你，我也躲不過。”

王海林嘆口氣說：“八年啦，時間真快啊！一晃八年就過去了，小狗娃八歲了。”

“去縣城那天還下著雪哩，把人沒凍死哩！還拾了個娃，你知道不？我把狗娃抱回村時，村上人都說三道四，背地里對我指指點點，說我跟誰有了娃了，才急急忙忙跟你結婚哩！還說你吃虧了，我看我當時嫁給你才是吃了大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