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后半夜的月光撒進窯洞里，照在李紅霞的臉龐上。王海林翻過身，緊緊地盯著李紅霞那張早已被他看過無數遍的臉龐，額頭上幾道魚皺紋深深地陷在臉龐上。他眼前忽然浮現出李紅霞和他結婚時那張俊秀的臉，粉色通紅，含羞嬌貴，此時突然卻蒼老了許多，只有她說出的那些話中還淡淡的流露著她依舊存留著小孩般的天真和可愛，可是這永遠改變不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他心中，李紅霞永遠都是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的妻子，她像明珠一樣永遠閃爍在他的心里。

王海林覺得自己很愧對媳婦李紅霞，他說委屈你了，老天爺注定讓我遇到你這么好的媳婦。

李紅霞微微一笑說：“什么時候又開始學會貧嘴了？”

“在喜歡上你的時候！”

“喜歡我的時候是什么時候？”

“遇見你的那一天。”

“遇見我那一天是哪一天？”

“好像是一百年前還是二百年前，有點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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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月光的陪伴下，悄然說著情話，那些歲月中他留給她美好的記憶如同汩汩涌現的泉水在她心中撲漲著。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情之戰已經走過八年，時光將他們的愛情緊緊地套索在一起，平凡的日子換來的是感情越來越堅固。

往事深厚凝重，一幕幕沉淀在歲月中的記憶又一次在眼前鋪展開來。歲月的刻刀篆刻下每個人歷經的輪痕。千般回首，卻如同醞釀百年的酒，歷久彌香。越品越甜美。

她看著他那深邃的眼眸，歷經歲月刻畫過后的像樹皮一樣的滄桑的臉龐。那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日子的見證。密密麻麻、細細的眼角紋橫盤在他的眼角旁。他的堅強，他的通情達理，他的容忍，面對村里人對她的謾罵和嘲笑，他的袒護。

他像一位慈祥的父親一樣愛著她，袒護著她，他寧可讓自己挨餓也不要她和狗娃挨餓受凍的心腸，他一切的一切，早已經和她的靈魂融為了一體，儼然已成為她心目中永遠屹立不倒的豐碑。

她也憎恨過那些只顧自己快活卻對生命不負責的父親或者母親，怎么如此沒有良知？如此狠心拋棄那些無辜的小生命？

他也曾經多少次想向計生辦挑明狗娃不是他親生的，可是卻趕上了不準超生的政策，這是無法反抗的。沒有任何政策是完美的，它只是照顧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他不忍心傷害那個撿回來的小生命，他不想去揭開這個傷疤，讓狗娃小小年紀的自尊就受到傷害。他把狗娃當作他親生的孩子，給他起了個狗娃的名字，說是好養活。希望他能夠得到家庭的溫暖。多少次，他看著村子的土墻上寫滿了整整體體的白字黑底的大標語：少生娃，多養豬；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只生一個好。每當他走過這些標語的地方時他就像個小女孩一樣羞愧難當，覺得愧對李紅霞。宛如見了瘟神一樣那游離的眼神迅速而慌忙地撤去，撒腿就跑。

八年前冬月的一天。他和李紅霞去縣城，下午回來時，一陣哭聲引起他的注意，在距離醫院門口不遠處的一座大樓的角落前，一塊木板上擱放著一個嬰兒，來來往往的人群好奇地觀望著，唏噓著，嘆息著，卻沒有人敢碰。

過往的人像看馬戲一樣對這場雪地里這場哭聲‘表演’表示不滿，搖頭嘆息，但僅僅是嘆息。只是出于習慣性地嘆息，同情和憐憫一番后，各走各路，各回各家。

記得那天，他聽見小嬰兒的哭聲，他跑上前去想要抱起那個小嬰兒，可是李紅霞拉著他就走，告訴他不要多管閑事。他和大多數人一樣，也是同情憐憫一番后，匆匆而過。可是，他越走的遠小孩的哭聲越大，似乎在召喚著他一樣。他的心里像有個疙瘩一樣撞擊著他，他一步三回頭，那個嬰兒的哭聲像一根根刺針一樣扎進他的在心窩里，他毫不猶豫地掙脫李紅霞的手，快速地跑過去抱起那個幾乎被大雪覆蓋的小生命，顫顫巍巍地抱著他，可是他第一次抱孩子，像抱稻草一樣抱著他，他像傻子一樣站在大樓的角落，嘴里不停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嘿嘿的笑聲。

笑意僵固在臉上，他兩眼無神望著李紅霞，飄落的雪花輕輕地跳躍在他的頭頂，頓時鋪了一層。

這時，圍觀的路人想找到了發泄的對象，紛紛架起了馬后炮，轟擊著他，指責他，轟擊他多么多么狠心，指責他是一個不合格父親，沒有道德，沒有良知，怎么狠心將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丟棄？

對于路人的指責他卻并不理會，因為他不想反駁，那些毫無意義的辯駁又能證明什么呢？他像木頭人一樣抱著狗娃瓷愣愣地站在雪地里。幾分鐘后，路人才紛紛地離去，身后還不忘留下一串長長的指責。

李紅霞雙手插進口袋里，那雙清秀迷人的眼神望著王海林的一舉一動。她沒有呼喚，沒有嘆息，沒有哀怨，沒有責怪，心里反而生出一絲感動和自責，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剛和她結婚的大男孩竟然會有如此善良的舉動，甚至比所有的路人還要善良。

那一刻，她陡然明白了在生命的歷程中，原來親情有時是可以超越生命和血緣而獨立存在的。

生命的價值不僅僅存在于和自己有關系的親人當中，還可以存在于親人以外的生命體之中。

在王海林抱起狗娃那一刻起，李紅霞一絲靈光閃現，她突然驚醒，才知道那個狠心丟下小生命的母親再也不會出現了。要是王海林沒有抱起那個被拋棄在雪地的小嬰兒，而是和他一起回家，這個小嬰兒會怎樣呢？李紅霞更加確信，她當初選擇他，沒有選錯。她安靜地看著王海林抱著那個小生命，兩行熱淚從眼眶奔涌而出。那一刻，三個生命在大雪中緊緊地凝聚成了一個永恒的畫面，那一刻，沒有擁抱，沒有熱度，李紅霞卻感受到了溫暖。

大雪紛飛，覆蓋了路面，遮掩了樹枝，開出了雪白的小花。大雪染白了王海林的頭發，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李紅霞那雙清亮透明如水般的眼眸，這個當初的大男孩顯得羞愧難當，他咬著嘴唇緩緩地低下頭。

一聲過往的汽車鳴笛聲驚醒了已經與大雪融為一體的李紅霞，她熱淚盈眶地跑過去緊緊地抱著王海林，依偎在他的懷里。數秒鐘后，她才抱起那個小生命，那個小生命才漸漸地停止了哭聲，安然地呼吸著。

他問李紅霞怎么辦呀？李紅霞說抱進醫院交給醫生。可是沒有醫院里沒有人理會他，醫院里忙碌的工作人員穿梭在醫院過道上，有誰會聽他們小兩口‘胡說亂唱’？下班時間匆匆而過的身影還是將他們從醫院涌了出來。

冬天的白晝瞬間晃過，他怎么好意思說這不是他的兒子，是他在大路上撿的呢！他只好把這個撿來的小嬰兒抱回家。

視線拉回來，李紅霞見王海林老半天沉默不語，便問他：“海林，你想啥哩？”

“沒有想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