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快退回到這一切開始之前
- 楊滅滅
- 3800字
- 2011-05-20 17:12:03
7
半個月之后,言蕾幫我聯系了一份新工作。我也記不得是在怎樣的情境下,由誰向她托付此事,又是誰給她留下我的電話,也許那夜真的喝了太多酒,許多事情都被醉意吞噬了。
我的面試地點堪稱史無前例,在航海路上的一間叫糖罐兒的酒吧。言蕾定的地方,不愧是夜夜笙歌的好手,談正事都談得這么氣吞山河。
我晚上九點準時到場,一進門,就看見言蕾倚在靠門的吧臺邊,和兩位男士相談甚歡。我走過去,言蕾幫我們引薦,三十來歲的叫程三忠,穿一件白襯衫,看樣子是下班從公司直接過來。眼睛不大,鼻子很高,個頭也不小,很魁偉的一個人看起來卻很溫和。近四十的那個叫容裕,已有謝頂危機,啤酒肚微顯,眼珠暴突,光線昏暗也能看出膚色很黑。我朝他們一一問好,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向我一一碰杯。我一連吞了兩杯小酒,還不知道哪個是我的未來老板。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言蕾也沒有提正事,也許我的正事并不是他們的大事。他們閑閑地談著某位共識的朋友,朋友的婚變,糾紛,以及早年情史。談得津津有味。我聽了一陣,大約知道了階段性的來龍去脈,故事本身并不新穎,一個男人,發家之后與發妻矛盾頻頻,小三也找了,離婚也提了,財產也分了,但妻子就是不肯搬家,留在別墅里和丈夫與小三朝夕相處,打定了主意要和這對男女周旋到底。他們三人就此事探討了好一陣子,各執己見。容裕覺得這個事情妻子的責任最大,你沒有見過老曹他老婆,容裕說著,伸出手指:肥胖,懶惰,不思進取,完全無腦,就會花老曹的錢,前段時間花了七十多萬買了輛奧迪,開了一段時間卻發現是輛二手車。
言蕾在這個時候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容裕也笑得不行,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一時間找不到笑點在哪,為避免木著一張臉的尷尬,我側了側頭,看見那個叫程三忠的人也和我一樣,端著酒杯,一臉莫名。
我很欽佩言蕾的社交功底,從上學的時候就是這樣,她能和任何人都有話說,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無論身份。游刃有余地切割每一個人的話語間隙,幾乎席間的每個話題都是被她像剝殼一樣剝開來,然后像甘蔗似的被每個人反復咀嚼,其間言蕾的插話不多,直到話題被嚼得盡興,嚼得干巴巴,最后再被她回收,吞入腹中,重新掏出新的話殼撥開遞給別人……我承認這個比喻有些惡心,但非常貼合我當時的感受。
我們在酒吧坐了一個多個小時,一直在聽那支很有名的菲律賓樂隊唱歌,當那個扎只小辮子得主唱唱到那首《YOUAREBEAUTIFUL》的時候,言蕾起身下樓去聽。包廂里只剩下了我們三個,沒人再尋找話題,包間終于冷靜了下來。然后那個叫容裕的男人快速調整坐姿面向我,余光中瞥見他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了一番,然后開口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巧剛剛辭職,我吃了一個開心果,照直說,目前正在找工作。
容裕馬上看了一眼程三忠,說三兒,是不是就是杜小姐?
程三忠回過頭,說是嗎?杜小姐是學醫的嗎?
我說是,談不上正統,學的都是半吊子。
容裕笑了,接話說半吊子就好,做化妝品用不上外科技術的。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程三忠又問了我以前在哪家公司,具體負責什么,又說他現在經營一家化妝品公司,公司規模擴展,急需人才,言蕾答應幫忙物色一位,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有效率。
我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心想我說言蕾怎么這么好心,原來她組建的并不是一個什么微型面試,她也不是為了我排憂解難,其實這一切根本就是順便,都是隨意,都是誤會,我不過是被言蕾拿去賣了個人情。這么著,我對言蕾剛剛萌生的一點好感及微小的謝意都消失殆盡。言蕾再回來的時候,我又像從前一樣覺得她面目可憎了。
又坐了一會兒,言蕾才像剛剛想起似的說到了我,向程三忠介紹我就是那個她幫忙物色的人。我和程三忠對望了一下,說大家已亮明身份,就在你去聽歌的時候。言蕾瞪著大眼睛在我們之間來回掃射,驚詫無比。我沒接她的眼神,也沒人再回應她什么,這件事情就此打住了。
我不明白言蕾為什么總要擺出一副貴人多忘事的樣子,在她那里壓根就沒有什么是重要的。她像是長期有著更高機密的事情在忙,風風火火,行蹤詭秘。類似我及我找工作這種層次的事情完全就是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我是一下子明白過來的,她身上某種始終讓我覺得不合適的地方,其實就是這種作派。
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只有容裕一個人開了一輛豐田,我想要打車回去,但言蕾拉住我說容裕可以送大家。我無可無不可地打開后車門,言蕾卻上前一步把我擠到了前門,我握著副駕駛的車門,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拍門走人。但想到程三忠,想到工作,我還是一低頭,坐了進去。就是這一個低頭的選擇,讓我險些跌入一個很暗的地洞,險些沒能爬出來。
最先下車的是程三忠,下車后他拉住車門,把頭探進來,說了一聲杜小姐。我急忙回頭,三個人都看著他,他目光直視我說,就這一兩天,電話聯系你。我點點頭說好,可以。然后他快速合上了車門,與此同時我想起來他是否知道我的電話,嘴里下意識“哎”了一聲,車已經啟動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傻,必然是知道的,既然沒有問。沒有人吭聲,我短促的一聲哎像一顆石子,被擲入湍急的河流。
車默默開著,也許整晚的喧囂讓人覺得累了,沒有誰再找話題,狹小的車廂里只有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連廣播都沒有開。容裕沒有問,輕車熟路地將車駛入一條條小巷,在一個昏暗的路口停了車。言蕾提著包,攥著手機,拎著裙子,向我道別,俯身下了車。后來我才明白,為何她的動作看起來那樣匆忙。
接下來,容裕問了我住址,車調轉方向。
為了找話題,我向容裕道謝,他朗聲笑了兩下,說實不相瞞,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你特別眼熟。我僵硬地附和著,心想也許再早一兩個月你并不會有此感受吧,當然這種話最好還是當作寒暄來聽,否則真會懷疑自己是國際臉,人見人熟。接下來容裕細心問了我的年紀,禮貌性地往小處猜了幾歲,又問了我的大學,專業,從業經歷。我們兩個陌生人干巴巴地談著話,暖風打得很足,我覺得有點熱,也有點急迫,想要車子趕快開,趕快回家,泡茶洗澡睡覺。
冥冥中,我隱約覺得容裕也加快了某種步調。
約摸十幾分鐘,車子駛入小區。我再次向容裕客套,說停在小區口就好。容裕沒有聽,甚至連車速都沒減,徑直開了進去,才說,沒關系的。
我指點著容裕直行,左轉,靠邊。容裕放緩了車速,問我,第幾棟?我遲疑了一下,報出樓號。容裕又徑直往里開,一直開到了樓間的小道上。我加大聲音喊:可以了可以了,就是這里了!車這才停了下來。不容置疑地堵住窄路,我瞥了一眼表,23:45,這個時間好在不會有太多車進來。
就在這個當,容裕的頭靠了過來。
說實話,一開始我沒能反應過來,我以為他是要幫我開車門,瞬間又覺得似乎大可不必,繼而又想到無論如何你這樣也實在離我太近了,再往下我才明白過來——容裕是要吻我。我在千鈞一發之際伸出手掌擋在了自己的臉和容裕的嘴之間,容裕著實給了我一個毫不吝惜口水的濕吻,印在我的手心上。
震驚肯定是有的,恐懼也有,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我定定地看著容裕,沒有翻臉,翻臉不是唯一的辦法。我看著他,尋思究竟該怎么說?大概十五秒,我決定什么也不說了,謝意被抵消后還應倒找點什么。我回身開車門,門“噠”地一聲被鎖了。我被驚得瞠目結舌。
容裕的表情就像一只被雨淋了的猩猩,嘴角滑稽地下墜,摸索著抓緊了我的手,我急忙用另一只手擋住自己大半邊臉,你究竟想怎樣?我問他。
我剛才問言蕾,可不可以請你跳舞。容裕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那又怎樣?我不會跳舞。我也被他傳染得邏輯混亂。
我喜歡你,這句話從容裕嘴里說出來,真的非常令人作嘔。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對你毫無吸引力的中年男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只有你和他,赤裸裸地向你示愛,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展此刻毫無線索,也許他會片刻變出一把刀抵住你的脖子,也許他會不管不顧地把車鎖死徑直開走,也許他會把你帶去某間小黑屋,先奸后殺或先殺后奸……我承認這聽上去有點滑稽,但在當時的情境下還能理智地想到這些的一定是智商夠用的女人。我很快明白面對有點走火入魔的中年黑猩猩般的容裕,真的不能蠻干。我清了清喉嚨,你別這樣,我說,這樣會被我家人看見的。
“啪”地一下,燈被關掉了。
我瞬間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與此同時容裕再度把頭探了過來,我本能地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手心的濡濕真的是這輩子我所摸過的最惡心的東西。我說容先生,你別這樣,你在我們家門口這樣真的不太合適。容裕急忙甩掉我的手,騰出嘴來說那么我們走好不好?現在就走!
去哪兒?我也急了:容裕,你是言蕾的朋友,我是言蕾的姐妹,你這樣真的不好,也許你喝多了,你現在讓我下車,我可以不計較。
就在這時,身后開來一輛龐大的工程車,赤身通紅,肆無忌憚地閃著明晃晃的大燈,并且猖狂鳴笛。我第一次感到這種平日里深惡痛絕的龐然大物竟是如此可愛。容裕堵在路中間的車擋了它的路,它的深夜鳴笛又引來了許多保安。
我側頭看了看容裕,容裕搖下車窗回頭看了一眼,浮躁地啟動了車。
先讓我下車!我大聲且不容置疑地喊起來,快讓我下車!馬上!
容裕無奈,開了車鎖,我逃也似的跑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晚冰涼的空氣。容裕從后面探出頭來:杜小姐,你說了,我現在讓你下車你可以不計較!
我頭也沒回一口氣沖到樓門前,和爸爸撞了個滿懷。他倒背著手,戴著一定鴨舌帽,平靜地看著我。
我在樓上看見那車里坐的像你,爸爸說。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情,木然地撇了撇嘴,往家里走去。
兩天之后,爸爸還是在飯桌上追問了我那個人是不是我男朋友,多大年紀了,做什么的,都被我含糊帶過。我知道爸爸不會多問,于是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每每再想起,我都有一種虎口脫險的慶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