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江楓才懶洋洋地起了床，吃完早餐便看起電視來。快過年了，家里也沒有什么事情，母親又不知去哪家拉家常了。百無聊賴之際，一個人推開了他家的大門，來人是比他小幾歲的村東頭的江湖海。因為他媽姓胡，所以他爸給他起了這個很濕的名字。在學校里被老師罵很蠢的時候，同學們就打趣說，因為他的名字太多水，所以腦子難免會進點水。

江湖海很早就輟了學，他聽說深圳那邊的廠里有很多女孩，就堅決去了深圳，沒干半年換了幾家廠，最后身無分文地回到了家，當然也沒有帶回來任何女孩。他說，廠里太沒意思了，完全是沒有自由，完全像機器一樣沒日沒夜地干活，還不發什么錢。第二年，他去廣州學理發，在一家理發店里當學徒，基本是義務勞動，當然是管飯的，也可以免費理發。于是回來的時候，他的頭發就變了顏色。村里的老太婆看見了說，這小伙子長得還蠻瀟灑的，只是頭發被燒成這樣也不剪掉。又是一年的白忙活，他也沒有去學那最后半年。聽說去搞建筑比較掙錢，他又跟村里人去了東北，結果才幾個月，他就吵著要回家，因為太累了，簡直不把人當人，每天都非常辛苦地工作，他又表示干不了。為此，他老爸傷透了腦筋，一直教育他要勤勞致富也無濟于事。

江湖海是來叫江楓去縣城上網的。江楓二話不說，就鎖了門，跟他一起出門了。路上，江楓問他，今年工作如何？

江湖海說，工作個鬼啊，到處混日子，沒意思。

江楓說，那明年什么打算，繼續打醬油么？

江湖海說，現在日后悔，真想去讀書，但是年紀太大了，比全校人都高一大截，不像樣子。

江楓聽他如此說，笑著說，繼續讀書，那是不可能了，但是學習是可以繼續的，學到老，活到老，學海無涯！懂不？說完便看著江湖海的眼睛，期望他能給點力，表示明白。

不料江湖海說，你會玩什么游戲？勁舞會不？傳奇呢？

江楓說，我不玩游戲的。

江湖海說，不是聽說現在的大學生都只會在學校里玩游戲么？怎么你什么都不玩！

江楓馬上一副深沉的樣子說道，人與人的差別是很大的。

來到網吧后，江楓把二十塊錢遞過去，說，開兩臺機子。沒想到那收銀員絲毫不理會他，這讓江楓很詫異，說，喂，服務員，開兩臺機子！那收銀員才懶懶地冒出三個字：身份證。

江楓說，這地方還要身份證？回頭問江湖海，你帶了沒有？

江湖海已經把身份證拿在了手上，說，我帶了。

江楓有點難堪，就說，一張行不？

那收銀員冷冷地說，不行！

那怎么樣才能上？江楓客氣地問道。收銀員指著不遠處的桌子說，自己拿。江楓走過去一看，都是身份證復印件，便拿了一張遞給收銀員，收銀員便給他開了臺機子。

江楓突然覺得蛋很疼，早說不就完了，神經病，他在心底說道。

上網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江楓一看已經下午5點了，就對江湖海說，你不回去嗎？

江湖海頭也不抬地說，當然回去啦！就又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著空格鍵。

那就走吧，江楓對他說道。

馬上，這局完了就走，江湖海依然自顧自地玩著。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江楓他爸生氣地問道，你和小海去上網了？

江楓淡定地回答道，是的。

學生伢，上什么網！你知道上網最害人了，他沒讀書，你還在讀書，怎么能跟他去上網呢？江楓爸憂慮又生氣地說道。

江楓表示無言以對，待要發火又覺得不合適，只好不說什么。倒是江楓他媽來解勸，對他爸說，他都這么大了，都上大學了，會有分寸的，你不去燒火在這里吼什么！于是江楓爸灰溜溜地走向廚房。

起初，江楓對他爸的各種不近情理的責難理由表示很難理解，幾乎得發火才能反駁，后來他漸漸發現了規律。他爸無論責難他什么，第一句必定是，學生伢，怎么能做這個。

他就在想，以后畢業了，他的開場白應該是怎樣的呢？每次這樣想，他也就不那么想反駁，只是任他爸說完，然而通常他爸都說不了幾句，因為他還有一個通情達理的母親，他的母親總是站在自己這邊，替他數落他爸爸。幾乎所有的爭吵都是以二比一的結果而告終，自然是他爸輸，但是他爸還是堅持不懈地向他發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他的存在感。

后來，江楓才知道他們的良苦用心，無非是望子成龍而已，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是他們一起生活多年的默契。

隨著年關的推近，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們逐漸回來。那天，江楓正在家門口曬太陽，老遠就看見一個人背著一個牛仔包，提著一個舊箱子朝他這邊走來，待他走近，一看，原來是江山。江楓于是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江山也笑著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兩人一年未見面，難免閑話寒暄一回。江山邊說，邊熟練地給江楓發煙。江楓一看家里沒人，就接住了。

聊了一會兒，江山說先把行李送回家，再來繼續聊天。江楓看著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就叫他先回家睡個好覺。

江山點頭表示同意，說道，你不知道，現在火車上的人吶，那是一個多啊，簡直足無立錐之地，我一天一夜沒合眼，現在困得不行，那晚上來我家睡，我們好好聊聊。

江楓爸回來看到地上的煙頭，問江楓，這是你抽的？江楓說，山山回來發的，我只抽了其中一支。他已經預料到他爸要說什么，他甚至在心里開始念叨起來。

學生伢，怎么能抽煙呢？江楓爸終于說出了那句經典的臺詞。

江山和江楓是一起上學的，兩人一直同窗到初中畢業，后來，江山輟了學，去建筑工地當小工，做了幾年也沒有賺到什么錢，不是干完活老板跑了要不到錢，就是老板不淑不按口頭約定付薪水。這幾年政策變了，那收成才慢慢好起來，他也做起了師傅，一年可以掙好幾萬，村里的那些婦人都叫孩子向他學習，有技術，肯吃苦，又不亂花錢，在外面朝正混。這次回來，已經有好幾個媒人準備給他說親。

可是他沒怎么答應，說過幾年才考慮，一來是自己上面還有個姐姐未嫁，二來是自己才二十出頭，不急著結婚。江山的姐姐叫江玉，已經二十六了，還沒有嫁出去，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看著那些比自己小的妹妹們都有了孩子，自己的婚事卻還沒有著落，她就心里不好受。江玉也是很早就去了南方，在一家廠里待了好多年，那家工廠后來很有名，就是一路“超神”的富士康。她很本分，每天朝九晚五，從不請假，也不出去瞎逛，過年才回一次家。這幾年因為考慮婚事，回來的時間也久些。然而她不怎么出門，只有相親的時候才出去一次。每次都是抱著希望去，失望而歸，她的要求也漸漸低了下去，畢竟她耗不下去了，其實她的要求從來就不高：為人正派，勤勞，健全。其實她倒看上過幾個小伙子，然而那些小伙子分別時都說，再聯系。卻從此毫無音訊。過幾天還沒動靜，她自然也知道這親事是黃了。于是在失敗了好多次后，她漸漸有些自卑，也不怎么說話，平時都悶在家里。

村里人都知道她的情況，說親的人也漸漸少了，她每天都在等待著那個消息，然而蒼天弄人，她始終都沒有等到那個人。

有天江楓又去田野里逛，深冬了，人們都窩在家里，很少有人愿意出來。他看到一個姑娘坐在石板上，嘴里喃喃自語。他正要提醒她說那石板上多涼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江玉，他便把話咽了回去，默默走遠看她想干嘛。

等了很久，也不見她起身，江楓只好也坐下來看，很久之后，他才看見江玉起身回家，她那一瘸一拐的落寞的背影在很多年后依然會清晰地出現在江楓的腦海里。

這里很多小姑娘二十出頭就跟風似的嫁人了，像江玉這么大的已經算是老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