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流浪漢占軍抽筋時的囈語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766字
- 2010-12-13 17:41:08
瑪撻撻啊
氏噶,氏噶,瑪撻撻
氏噶,瑪撻撻啊
氏噶,瑪撻撻啊
……
這是我最早聽到的一組不同于漢語的別的語言,是村里孤兒流浪漢占軍兩只胳膊搭在雷祖爺的神轎雙把上,口里吐著白沫,眼白朝上,渾身抽筋時吐出的語言。
流浪漢占軍患有先天性羊癲瘋,長到四歲時父母雙雙死亡,占軍就由村里人共同出錢、出糧供養在廟里,因為羊癲瘋在我們村是一種神圣的疾病,我們樸素的村民都認為占軍在抽筋時發出的囈語是有特殊含義的,盡管除了神人路喜外,誰也無法聽懂這是來自哪一個原始部族已消亡的語言。神人路喜說,占軍的語言是來自異域的鬼神的語言,當他的兩只胳膊搭在神圣的轎子雙把上時,那他吐出的一定是坐在轎子里的神的語言,如果他蜷縮在某戶人家的破窯里恰好發作羊癲瘋時,神人路喜判斷這戶不幸的人家正在受到厲鬼的侵擾。
碎爺動完手術約莫過了半個月,碎奶奶突然全身浮腫,如同一個被充氣過量快要爆炸而未爆的氣人,額頭上幾道往日的紅褶子都被浮腫病撐起來,凸的圓鼓鼓的,她的臉就如同一個碩大的肥皂泡泡,如果對著這張臉,恐怕還能從上面窺見自己變形的小影。她躺在炕上雙手不停的在身上瘋狂的亂抓,臉上透明的泡泡皮膚被彈破了好幾處,血珠子在上面滾來滾去,還未凝固,脖子和肚子上已經像蛛網一樣織滿了深深的抓痕。家里人擔心她這樣漫無遮攔的抓下去,非把眼睛抓瞎不可,幾個人一起費力的把她的雙手綁在枕頭上方的窗框框上,她仍然拼了命的掙扎,嘴里吐出史無前例的污穢語言,沖著任何一個來到她跟前的人破口大罵,唾沫和濃痰像火星子一樣亂飛,飛到每一個試圖接近她的人的臉上,頭發上,脖子上,她一會兒罵不絕口,一會兒聲音細細的像蒼蠅一樣“嗚嗚”的哭,邊哭邊央求她三個女兒,幫她解開綁在手腕上的繩子,她好狂抓一把,因為渾身癢的她快要吐了,她喊:娃娃,惡心啊,惡心啊,快讓我抓一把啊,快讓我美美的抓一把啊,你媽要癢死了……碎爺在徐主任的叮囑下,躺在炕上仍然不便亂動彈,三個女兒在窯里急的大哭起來。
媽媽和爸爸聽到震天的哭聲趕緊沖過去,看到炕上那張瘋癲的腫臉,也嚇的不知所措,爸爸急中生智,瘋狂的沖出院子,跑過場畔,站在大隊門口,隔著老遠喊赤腳醫生能治。能治背著他的小青皮藥箱趕過來,在病人手腕上把了把脈,除了被病人朝額頭上猛噴一口濃痰外竟然也束手無策,建議趕快把病人送往衛生院,因為這病蹊蹺的很,他也摸不清楚。媽媽催爸爸趕緊給架子車打氣,因為要去衛生院,最好早點。這時碎爺在炕的另一頭發話了:以他看,碎奶奶的癥狀是鬼上身了,不像一般的病,況且來的這么突然,即使去了衛生院也是白去,還是希望爸爸能到河灘洼走一趟,去把神人路喜請來,這種病除了他沒人能醫治。
隨著神人路喜的到來,兩頂華麗的轎子跟著飛進了碎爺院子。院子里頃刻響起“騰騰騰”的狂奔聲,猶如幾匹烈馬在馬廄里聲勢浩大的撂著蹶子來回打轉子,這兩頂轎子里面分別供著雷祖爺和閻王爺的神像。抬轎子的人是經過神人路喜特選的八個精壯的漢子,這些漢子必須足夠虔誠,經得起摔打,平時無論有多忙,只要到抬轎子出去給人瞧病時,決不能找各種借口推辭。這些轎夫也可以享受諸多優惠,比如:迎神的時候,轎夫的家屬可以優先得到幾條代表吉利的紅綢子拴在紐扣眼上,這種紅綢子一般人是搶不到的,媽媽每年在迎神節過后都抱怨爸爸沒本事當個轎夫,不然還能為我們弄到幾根拴在紐扣眼上的紅綢子。爸爸說,他大大那個球沉的像死人一樣,他才不去抬它去,他有功夫還不如把他十畝地種好比什么都強,紅綢子能當飯吃嗎。
路喜的八名轎夫除了能得到漂亮的紅綢子外,還有優先看病的權力,如果轎夫家人和普通人同時生病了,那么轎夫可以優先請轎子到家里瞧病,還有一項特殊的福利,那就是每年迎神節過后,每位轎夫都可以得到五斗從村里征集來的麥子。因此,八名轎夫屬于村里的特權階級,他們的家人在村里都屬于有頭有臉的,在路喜的調教下,這八名轎夫逐漸積累了一些經語,在普通情況下,多少能猜到流浪漢占軍羊癲瘋發作時的囈語,不過不出意外,基本上轎子到哪,哪里就有神人路喜的腳步和聲音。
神人路喜看病時表情非常嚴肅,從來不笑,一身深藍色的中山服,穿在他勻稱的身材上是那么服帖,干凈,顯得格外莊重,精神,有派頭。媽媽說瞧人家路喜那個派頭!像個吃公糧的。爸爸說,他看到路喜那幅捉神弄鬼的模樣,他就要笑死了。媽媽警告爸爸個魯事款,最好在今晚轎子給碎奶奶瞧病的時候別丟兒郎當的亂發笑,小心雷祖爺和閻王爺分別怪罪下來了,她這個平民老百姓可擔當不起。再說她還指望爺爺墳頭上那兩只喜鵲顯靈呢。埋葬爺爺的時候,墳頭上出現了一對喜鵲,村里人都說這是家里要出大人物的苗頭,第二年二月,媽媽就有了我,第三年年底,有了弟弟,所以在她看來,我和弟弟的出生無疑代表了那一對喜鵲。日后,在媽媽的眼里,喜鵲簡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里到處充滿了喜鵲的影子,買來送給別人的喜鵲餅干,貼在墻上的喜鵲年畫,特意囑咐木匠漆在柜門上的喜鵲油漆畫,我和弟弟膝蓋上用金線繡的喜鵲圖案……
轎子進窯前,靈動的二燕早已和三燕一起,把窯里的大方桌和四把椅子搬出門外,好讓轎子進來后不至于顯得太局促。最后還是由于地方太小,只進來了一頂,四個高大的轎夫抬著閻王爺的轎子,搖著鈴鐺進來了,不知道是由于病人被這種聲勢嚇住了,還是確實有神力發揮作用,病人的確停止了吵罵,順從的被爸爸扶起來,靠近轎子坐著,將頭擱在窗臺上,路喜退進窯掌對著轎口站著,聲色俱厲的呵斥:無論你是哪一個山上的,立即出來,乖乖的出來,我還可以幫你向閻王爺求情,你是傷亡的?還是屈死的?什么?你是傷亡的?你是家里的傷亡鬼?還是對面山上的?家里的?你是上一輩的還是小一輩的?上一輩的?好,那我知道了,你趕緊從病人身上出來,都是一家人,把活人鼓搗的這么難受你什么意思嘛?什么?你墳里進水了?太陽曬的你眼睛疼?……路喜問一句,自己跟著猜一句,如果猜對了,轎子就會向前走一步,如果猜錯了,轎子就會后退一步。這當中,窯里和窯外的人都屏住呼吸,神情肅穆的聽著路喜的問話。
問完話,路喜接過二燕手里早已準備好的一盅子黃酒,仰起頭一口氣灌進去,“噗——”一聲噴在碎奶奶浮腫的臉上,然后命令二燕把一張黃表燒了,摻一點水,讓病人喝了。隨后拉著爸爸出去了。路喜私下對爸爸說,家里的拿事人躺在炕上動不了,爸爸就算是個主事的,得認真聽好了:碎奶奶今天鬧的這一出全是因為太爺的鬼魂附身了,太爺墳里進水了,墳上的光線太強,必須趁早遷往一處避光又避水的地方,具體遷哪得陰陽說了算。
說話間,四個轎夫抬著雷祖爺的轎子往窯背上碎爺的地里奔上去,轎鈴“唰啦啦”活潑激越的響了一路,全壕里的人和狗都知道今晚我們這里在做神事。轎子跑到一棵粗壯筆直的老楊樹跟前停住了,轎夫扛著轎柄來回一下一下的把那棵老楊樹戳的刺刺響,戳了一會兒又掉頭瘋狂的奔回碎爺的院子,這時流浪漢占軍已經被高高的架在轎把上,兩只胳膊一邊搭一只,眼白朝上,口吐白沫,掛在空中狂亂的扭曲著身子,一邊扭動一邊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的發出來自異域的語言:
瑪撻撻啊
氏噶,氏噶,瑪撻撻
氏噶,瑪撻撻啊
氏噶,瑪撻撻啊
……
路喜說,雷祖爺說了,碎爺自從動過手術后,天天念叨醫生的好,卻忘記了給雷祖爺還愿,沒有雷祖爺保佑,碎爺還能妄想著下地走路嗎?所以雷祖爺看中了窯背上的那棵老楊樹,一定要記得在清明節那一天打了,在打過的地方點一晚上長命燈,記住了,一定要點清油燈而不是煤油燈。至于打下的木材,可以自由使用。路喜說,碎爺的宅子陰氣重的很,最好能趕在三月之前沖一次喜,把盤踞在宅子上的陰氣驅驅。如果確確實實照著神意所指示的做了,基本上沒麻達,如果有麻達再找他。
七點過后,兩頂轎子被停放在窯門口拼接在一起的板凳上,轎簾掀起,露出了雷祖爺和閻王爺神圣威嚴的畫像,畫像前點著兩盞清油燈,燈座是臨時用土豆削成被蹲在一個白色小碟子里的,碟子上方藍色的小火苗安靜的跳閃著。兩個病人被扶下炕,雙雙跪在轎子前,路喜雙手各拿一張點燃的黃紙,嘴里念叨著經語,手指靈活的繞著碎爺和碎奶奶的頭各轉了兩圈,手里的黃紙燒成了小黑片,一片片輕盈的飄落在兩個病人的頭上和肩上,燒完黃紙,病人把額頭抵在地上,磕了頭,作完揖,然后由家屬攙進窯里的熱炕上躺下。
八點鐘,媽媽在二燕的協助下已經把一碟碟花樣豐美的菜擺到了邊窯的炕桌上,路喜和八名轎夫圍在桌旁談笑風生,一點都不像剛剛跟神打過交道的樣子。流浪漢占軍因為剛剛替神說過話,已經疲軟的不成樣子了,被轎夫架下去,放到正窯的炕邊上和兩個病人躺在一起,給他的酬勞只好由路喜暫代保管,東西平常的很,也沒什么懸念,十二個油餅,十二個麻花,兩雙尼龍襪子,一塊咔嘰布料,正好可以用來縫一件單衣。趕在過年的時候還有這些油炸的東西,如果在夏天,基本上就是紅布一塊,兩塊錢的膠皮鞋一雙。當然占軍是不在乎這些的,即使沒有酬勞,他每年幾度的羊癲瘋仍然照發不誤。只是他總能巧妙的發作在轎子幫別人瞧病的時候,這也不能不說是受神力所使。路喜就曾經對不愿意上交廟糧的村戶說過,難道流浪漢占軍的羊癲瘋是隨便亂發的嗎?如果沒有神力驅使,占軍怎么不在牲口圈里發作?怎么不在陰溝里發作?怎么不在山腰腰里發作?怎么偏偏發作在轎子跟前?這難道不能說是受神力驅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