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外奶的大腳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100字
- 2010-12-12 13:27:25
外奶的大腳能把她帶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當年輕的黎明垂著玫瑰紅的手指,重現天際時,一對神秘兮兮的父母在糧食窯里展開了一場令人分外激動的對話:媽媽說,多裝點,多裝點,讓娃娃們一次性吃個夠,你說夠了夠了,把個西瓜么吃完就是一泡尿,能當飯吃嗎?不過你說著順手往媽媽撐的口袋里又添了美美一大簸箕麥子。
你背著半袋麥子和媽媽往大路上走的時候,我們都樂滋滋的問你們,看能否把外奶也帶來。媽媽說外奶的腳難道是鐵打的嗎?能隨便走十里路說來就來,哪有那么容易。你說依你看,娃他外奶走十萬八千里都不成問題,因為娃他外奶長著一雙無比碩大的大腳丫子。媽媽說“你趕緊悄著,我媽的大腳是你能隨便說三道四的嗎?”
如果上帝能懂得一個孩子渴望吃到西瓜和渴望見到外奶的心情的話,他絕對不會讓他們等那么久,那一天真是漫長的叫人無法忍受。那一天你的四個孩子拒絕接見任何一個人,燕子娘吆喝著一群羊從你門澗經過,問靈粉,潤粉,愿不愿意跟她放羊去,因為她將要把她的羊趕到一個秘密的儲藏著永遠吃不完的炒面的地方,炒面里有黃燦燦的碎花雞蛋,有紅白相間的五花肉肉。靈粉和潤粉無比輕蔑的說她們今天對炒面不感興趣,她們今天唯一有興趣的是能讓她們一次吃個夠的大西瓜和她們可愛的外奶。
那一天潤粉和靈粉背著你的小兒子和小女兒,坐在門前那棵大楊樹下面,一陣秋風掃過,落葉緩緩飄零,潤粉說靈蛋,靈蛋,你猜爸媽他們幾時能回來?靈粉說她猜他們今天不回來了,因為她剛打了盹,夢見院子里堆滿了綠皮黃紋的西瓜,外奶站在西瓜叢里對她笑,夢都是反的,所以她認為今天不僅沒有西瓜也不會有外奶,潤粉呲著一口小白牙,罵靈粉是個掃把星,罵著罵著自己也打起盹來。后來你的小兒子和小女兒揮著小拳頭把兩個姐姐砸醒:原來外奶來了,外奶來了,孩子們都把西瓜忘了。
外奶剛走進院子就開始詢問媽媽是否記得帶上了她的去疼片,是否帶上了她神奇的眼藥水,因為她的生活是一步也離不開去疼片和眼藥水的,如果老天爺讓她不吃不喝,餓上七八天也沒有缺少去疼片和眼藥水更讓她難以忍受。媽媽說都帶著都帶著,她還能忘了嗎。
外奶一生最榮烈的莫過于伴隨著她一輩子的頭疼和無緣無故的流眼淚,因為她難道不像老將佘太君嗎?她在極度貧窮受傷的年月里產下楊門小將六個,她的三個兒子個個虎虎生威,又善良又有頭腦,她的三個女兒個個孝順善良又通情達理,這難道不是她長長一生的榮光所在嗎?雖然苦難的她在生活極度煎熬的年代,心中沒有“坐月子”的概念,雖然她在生產的當天就下床干力所能及的活,雖然她的頭里時時刻刻刮著狂風下著暴雨,雖然她的眼睛時時刻刻淚水模糊,混沌不清,但是她還是世上最幸運的老年人,因為正當她頭疼的時候,她找到了她的神奇去疼片,正當她在風中淚流不止的時候,她找到了她的神奇眼藥水。
她坐在邊窯炕上邊幫媽媽補襪子,邊搖擺,邊喊她最親愛的外孫女靈蛋,到她的小包袱里找一個紙包包,給她拿一顆去疼片過來,她叮囑她:是去疼片不是去痛片,白白的藥片片上印著“去疼片”三個小字,讓她別搞混了,因為去痛片是絕對抵不上去疼片功能的一小半的,她之所以準備了一包去痛片,那是為了以防萬一在哪個地方買不到去疼片的時候才降格用的,因為她的三個女兒家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她偏遠的小女兒家那里就沒有去疼片,只有去痛片,藥站那些魯事款根本不懂得去為那些可憐的有頭疼病的人進一些有特效功能的去疼片回來,因為他們哪知道去痛片只是病人心里的一個安慰,根本不起絲毫作用。她把一顆白色的小藥片攤在手心里對著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看,看了半天她終于喜悅的說,她靈蛋真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能幫她老外奶找到她想要的去疼片。
親人都說外奶是半人半神,因為她的仁慈就像她的大腳一樣,遍布她所到達的每一個地方。她站在門澗看到餓的發慌的狗,罵媽媽不負責任,罵你心是泥塑的嗎?不把狗娃子喂飽,好讓它安安生生的睡個好覺,她說如今又不是饑荒年月,人都吃的飽飽的,還沒有狗吃的嗎?她罵如果你們再這樣對待一只可憐的狗,她建議你們最好別再裝腔作勢養狗了,因為你們的態度和壞心眼都不配養一條令人尊敬的狗。
她甩開手當著你的面無比膽大的把一碗隔夜的剩飯倒進狗盆里,然后憤憤的讓她親愛的靈蛋給狗娃子端出去。她坐在炕上搖啊搖,上身不停的搖擺,邊搖擺邊仰起頭瞇著眼睛哼哼著陳年的謠曲,誰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或者單純只是在搖擺中漫度人生,因為雖然她眼角時常掛滿淚水,她揚起的嘴角紋卻證明她是熱愛她的人生的,甚至有點癡戀她平凡漫長的一生。
你對媽媽說娃他外奶肯定會法術,不然怎么老在炕上來來回回的搖擺。媽媽說她可憐的媽媽渾身都是風濕病,又癢又疼,只有慢慢搖擺才能讓她擺脫痛苦。
外奶像一棵被風吹動的老樹,根穩穩扎在地里,枝頭隨風輕輕搖擺,搖落歲月,搖落時光,搖落漫長一生的喜怒哀樂。搖醒了媽媽童年記憶中的眼淚,搖醒了那一段因為饑餓,瘋狂的和二舅舅搶吃青稞鹽的時光,悲慘的時光,風一樣輕靈滑過的時光,漫不經心的回想起來仍然咸的刮腸子的時光。
如果她能就這樣坐在某個子女的炕上輕輕搖擺一輩子,她無疑是知足幸福的,不幸的是她一生也要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嚴酷。她可憐的二女兒在四十八歲時就走了。
那一天她去她小女兒家的路上本來是路過她俊英家的,車停到大路畔上,她下來朝路畔下面她俊英的家里望了一眼,她想這道坡真夠長的,她想干脆先到小女兒家里去住一段,等幫小女兒把家里安頓好了再過來看她俊英,因為她俊英雖說苦,男人還算勤快體貼,遠遠沒有她小女兒那么令她操心,她小女婿那個壞驢日的,那個沒良心的竟然背著她女兒在外面胡整,無論如何,她得先到她小女兒那里看看。
她最后這么一猶豫,竟然成了她后面八年無法排遣的悔恨和傷痛,因為就在她滿心猶豫的第十七天,她就再也沒有見到她的二女兒。她流淚的雙眼簡直要瞎掉了,枕邊的藥包包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眼藥水,都是我們成年之后買來送給她的,我們從四面八方搜羅全國各地的眼藥水,看是否能讓外奶流淚的雙眼得到片刻安寧。這些眼藥水,有她老早就用的樸素的紅霉素眼藥膏,有從鎮上藥店買的“亮睛”,有咸陽出產的“熊膽”,還有弟弟從SJZ帶回來時髦的“曼秀雷敦”……這些形形色色的藥水也沒能止住她的眼淚,她臨終時眼睛被渾濁的琥珀色淚泥堵塞的睜不開,有人用手輕輕的扒開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強往里滴進一滴眼藥水,然后指著某個從外面回來的她的孫子或者孫女問她,她還認得他們嗎?她瞅著這些風塵仆仆的臉,哀傷的搖搖頭。
外奶她是想走了,她說她俊英就在門口等她。她是被媽媽的影子在一個金色的秋天帶走的,走時平靜異常。影子效應終于在人們迷信的心里產生了結果,人們都是這么解釋的:媽媽的影子帶走了哀傷的外奶。
早年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和弟弟愛跳到前面爭著踩外奶短短的影子,媽媽驚恐的罵我們:狗日的趕緊給我走到后面來,把你外奶踩病了咋辦?說著讓外奶站在原地別動,她爬到地上邊撫摸那塊被踩過的影子,邊念叨:“碎娃娃不懂事,不小心踩著了影子神,影子影子好,別讓我媽生病遭殃”。然后起來朝外奶身上相對應的某個部位輕輕的揉一把。外奶罵媽媽是個迷信筒子,說她是不講究這個的,可是臨終時她總是朝門口看,說她俊英的影子長長的掛在門簾上,朝她揮手。
秋日的隴原依舊是塵霧繚繞,雖說這個季節有那么多迷人的金色,落葉的混合著鐵銹的斑駁的金色,太陽澄澈的不染纖塵的金色,原野枯草透露著繁華落盡后衰敗的土金色……可是風沙依舊穿越時空,踮著輕捷的腳步來了,在外奶嶄新的墳頭上揚起一層層沙霧,舅舅們說,正好,正好,你們的外奶可以架著這一股順風飛到天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