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秋天的第一個黃昏，你碎大領著一行人五六個，都穿著嶄新的藍色中山服，笑聲朗朗的走進了院子。一會兒功夫，老二和老三從你門澗經過，驚訝的問你：“大哥，你咋還鉆在驢圈里挖糞？碎大沒給你說？二燕尋著下嫁咧，今晚上媒人來過禮，快，快把你那身叫花子衣裳換了，咱們一起到碎大那去。”

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五六個人是來給你二妹提親的。你讓他們先進去，你隨后就到，不就隔個院墻嗎，快的很。你丟下挖糞的鋤頭，出來后趕緊從井里吊了一桶水，站在糧食窯門口沒人的地方，簡單的沖了個澡。你又嚷嚷著讓媽媽給你找你前年新縫的那條出門穿的褲子，再看能不能找出一件像樣的上衣，和沒有露腳趾頭的鞋子。媽媽說你運氣好的很，上前集上，她大姐剛給了你兩件以前她男人在礦上干活時穿過的衣服，都好好的，沒打過補丁，至于鞋子，你個老糊涂難道忘了嗎？她去年給你做的那雙還沒沾腳呢，當時做成你還試來著。你喜悅的笑了，你說混全的很，別把你打扮的跟個新郎一樣，又不是你去相親去。

你打扮好了站在正窯里等著你碎大喊你，像以前一樣，如果有什么大事，你碎大總是趴到墻頭上喊你，老四歿的時候不是也喊你了嗎？大燕定親出嫁的時候不是也喊你了嗎？不一會兒，你又看到你三大和老五從場那邊靜悄悄的過來，往你碎大院里走去。媽媽說，你快把這身衣服脫下來，去給我尋點柴禾，我給咱們做飯吃，看樣子人家是不打算請咱們過去啦，再說人家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以后有啥事也用不到你，你就少操閑心啦。你罵媽媽目光太短淺，一家人哪有說不管就不管的，你就不信他不喊你過去，二燕定親這么大的事，沒你參加能行嗎？再說二燕和這一家人還有點不一樣，眼睛沒有那么勢利，脾氣也乖，遲早見了你都笑呵呵的，你是很喜悅你這個二妹的。

你蹲在正窯門口，邊卷煙邊仔細聽墻那邊的動靜，你生怕你碎大喊你時你沒聽見，免得人家誤以為你在耍架子，等到從隔壁傳來一陣一陣嘩啦啦的笑聲和高談闊論的聲音時，你仍然不死心，你想也許你碎大上午來叫你的時候恰逢你不在，給你兩個女兒說過也不一定，你站起來轉身走進邊窯，喊問你兩個正在寫字的女兒，今天她們的碎爺有沒有來過，她們異口同聲的說沒有。你站在門口沉默了一會，抓起一只籠上場里攬柴禾去了。晚上吃飯時你格外安靜，吃完飯在你抽煙的功夫，你的兩個懂事的孩子早早的把牲口趕進圈，添了一大背籠草，扣好門，上來告訴你今晚你啥都不用管，她們幫你弄好了。

你并沒有因為你孩子的善解人意而高興哪怕半毫，你咬著煙，悶悶的穿過田澗畔的金針行子，穿過月色溫柔的場畔，穿過一條通往大路的銀色小路，沿著公路畔一行勻稱而缺雨的小楊樹往前走，走過劉順的代銷點，走過村小學，走上一個橢圓形的像鵝蛋一樣的場上，你學了兩聲狗叫，滿壕里的狗一下子全叫起來，叫聲參差不齊，等紅院里有一個粗壯的男聲在吼“天不下雨天不刮風天上有太陽，妹不開口妹不說話妹心怎么想，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日子才能闖進你的夢鄉呦……”后面跟著等紅尖細的聲音：“小妹妹我心有所想嫁人就嫁哥哥這樣，每天晚上對著月亮夢見哥哥在身旁，地上花兒為誰開放水中鴛鴦為誰成雙，丟塊手絹在風中吹到哥哥身旁呦……”等他唱完了，你撿了一塊胡磯（土塊的意思）丟進院子，然后“哈哈哈”的大笑起來，等紅從院子里跑出來朝著笑聲發出的地方罵你：好把你個日本鬼子，你半夜里跑來把他嚇一大跳，想必你何社社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又有啥事找他等紅這個老好人幫忙，不過抱歉的很，他最近忙的很，他要參加縣里的歌詠比賽，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好長時間了，他求你最好別在他最有靈感的時候來打攪他的藝術，為此他會憤怒的。你說好把你個狗日的，八字沒一撇，還牛上了。你說你這次是來還愿的，你答應要幫他洗羊，你說最好趁你現在有功夫，等紅娃子別再裝腔拿調了，趕緊讓那群瘦山羊白起來才是個正事，至于歌詠比賽，你還是那句話：等紅要是能混個大獎回來，你何社社愿意給等紅當孫子。說著你揚長而去。

天麻麻亮的時候，等紅的那群瘦山羊已經早早的等在你窯門口，準備欣賞秋日美麗的晨曦。聲音嘈雜而激動不安，先后打翻了后院里一鍋用來飲驢的水，吃完了邊窯門口的一大堆土豆，羊糞豆豆從門澗外一直撒到窯門口，“咩咩”的亂叫聲全然打破了狗、雞和牲口的生物鐘，所有動物都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抗議聲，等紅跟在羊群后面，脖根里夾著一條鞭子姍姍來遲，隔著窗子放肆的喊太陽都照到你屁股上了，何社社你個懶慫再不起來，他等紅可要走了，他犧牲了每天的晨練才答應和你一起洗羊的，你如若再不起來他就要走了，因為你沒聽說過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你推開門，被一群山羊圍的團團轉，你無助的央求等紅是否愿意發發善心，把他這群瘦爸趕到門澗先放一會，讓你清靜清靜，因為你得先把你的驢從圈里拉出來拴外面，讓它們也享受享受陽光，你還得把最后一圈糞挖完，雖然以你的速度和麻利推算用不了一個小時，但是等紅也得耐心等等，你說你不介意等紅在你門澗畔練他那破鑼嗓子，如果他不怕人笑話的話，當然以他那厚臉皮，他是不怕的。等紅說這點時間他還是花費的起，他不愿意在你們這些不懂藝術的人跟前浪費他寶貴嗓子，對牛彈琴是一點都稱不上明智的。

媽媽說這兩個土匪不走，把她頗煩死了！她的院子和她的窯門口難道是個羊窩嗎？后來她發現邊窯門口的一大堆土豆只剩下了一堆殘渣，和羊糞豆豆混在一起，她抓起掃帚，沖進牲口圈，不一會你抱著頭跑出來了，媽媽說你最好一分鐘也別待在家里，因為等紅的羊快要把她逼瘋了。

秋后溝底大碣石下面洗羊的人不多，可以說只有你們兩個，對面山上一群羊剛洗完澡，濕漉漉的站在秋日涼風中神色焦急的等著太陽出來。勤快的人一般都趕在大夏天來臨時早已給自己的羊剪了羊毛，洗了痛快澡，等到夏日繁花盛開的時候，勤快人家的羊群都如同云朵一樣白悠悠。

等紅的這十三只山羊除了專心致志的啃堿土外，既怕太陽又怕水，把它們趕到跳著白水的碣石下面很是花了一番功夫，這些羊平時沒什么反抗精神，被逼急了，也是能揭竿而起的，先是齊心協力沖破了你們兩個的圍追堵截，然后奮力跑上溝上面一戶人家的苜蓿地，這些山羊除了忠于懸崖下面的堿土外，對苜蓿和其他正常羊愛吃的草類一概不感冒，跑進苜蓿地里純粹是跟你們逗著玩。如果不是苜蓿地的戶主朝地里扔幾個又干又硬的大胡磯，洗澡的程序可能會復雜的多。正因為這幾塊大胡磯，你們比預料的時間早了一個多小時。

中午一點多，你們和十三只水淋淋的山羊回來了。一路上你們都格外快活，歌聲陣陣，從溝路上徐徐飄上來，如果你經過你碎大門澗時沒朝院子里張望，你全天注定是快樂的，如果你往院子里張望時沒有看到你小女兒跪在地上啃西瓜皮，你全天勉強也算是如意的，問題在于你從溝路上來后，停止了和等紅的對唱，你非常多事的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你看到你的二女兒背著你四歲的小兒子站在你碎大的窯門口，緊接著你看到了你的小女兒，正萬般虔誠的跪在一堆西瓜皮旁邊，兩只小手端著一塊大西瓜皮，啃的滋滋有味。

啊，靈粉！啊，天辰他媽！啊，把你們這些丟人精！你幾乎是一步跨進院里，把三只仍然云里霧里的小鵝抓了回來。你腋下夾了一個，兩手各抓一個，氣急敗壞的沖進你院子，隔著好遠就喊：“天辰他媽，你死了嗎？你死了答應一聲，好讓這些丟人精跪在旁人院子里啃瓜皮！”你一撒手，把三個孩子扔在窯門口，然后甩開巴掌要往二女兒臉上摑下去。媽媽從窯里撲出來，把你扔在半空的手死命抓住，讓你要打就打她，因為這些娃娃都不是你親生的，怪就怪在她，是她把她們生下來活受罪的，媽媽說你就知道打自己孩子，昨天你還想著去管人家閑事呢，媽媽說你怎么不想想這些壞種心黑到了什么地步，竟然眼睜睜看著你娃啃瓜皮也不知道給一塊，讓娃嘗嘗，媽媽說收了那么多麥子，怎么不想想拿去換幾個西瓜，給娃解解饞。媽媽還說了什么，都聽不見了，因為你的小女兒此刻在思考為什么連掉在地上的饃渣子你都要命令她撿起來吃掉，卻不讓她啃西瓜皮，要知道那些西瓜皮根本就沒有啃干凈，里面還有許多紅艷艷的瓜瓤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