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立存此照
- 鄉村紀事
- 古岸云沙
- 3824字
- 2010-08-16 10:36:28
有一晚,女兒拿出我以前的相冊,一個個的問我,這個是誰,那個是誰,驚看到自己十幾歲時的照片,清麗年少,陽光明媚,眼角一抹淡淡的憂郁,與現在的臃腫、無聊,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了。那是個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齡,就算那一絲淡淡的憂郁,也是成長中必有的陣痛,是隱秘的,無奈的,不著痕跡的,然而又是充滿著希望與快樂的。
一張照片是四個女孩在公園水邊的合影。我穿著一身鵝黃的短褲短衫,馬尾辮,黃發卡,頭發一絲不亂地被攏了起來,一張臉,光潔,明艷,目光淡定,笑意盈盈。那是怎么的歲月呵,四個女孩子,四張明媚的笑臉。我們在一個村莊里成長,在一個學校里讀書,在一個宿舍睡覺,在一起吃飯,兩張床并作一張,同臥同眠。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為什么就回不來了呢?到如今,早已是天各一方,命運殊異了。兩個嫁在農村里,生兒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泥土里刨生活,不能說這樣的歲月不靜好,然而精神上總是太貧瘠了。一個在鄉里教書,日子平淡,卻并不甘心于此,整天里忙忙碌碌。只有我一個人漂在外邊,掙扎,磨礪,早不見了舊日神氣,意氣風發都隨時間流失。
相見的機會太緲茫了。轉眼之間,二十年過去了,人生走了一小半多了。一個個都成了黃臉婆了,清晨理紅妝,再無有對鏡貼花黃的勇氣。
一張照片,是我與表妹的。剛剛上高中一年級,真的太年青了。小臉一點點,那么瘦削的身材,小巧玲瓏,輕巧,年少。一件繡花淡藍發青的大圓領小布衫,一件短裙,短裙上兩個假的小布袋。那一件圓領衫,藍天一樣的顏色,精致的淡淡的小碎花瓣,象開在我的心里一樣,我穿了很多年,一直非常珍愛。那時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單純,一切都還在。紅的磚墻,磚墻上的鐵釘上掛著篩面的篩子,表妹胖胖的,比我高出一個頭來。在她面前,我就象個羞澀的小妹妹一樣地可愛而頑皮。我被寵愛著。被所有的親情包圍著。我慈愛的姥姥還在。每一次,我一進家門都要大聲地喊叫姥姥,姥姥總是應聲而出。姥姥是嚴厲的,然而也是慈愛的。每一個假期我幾乎都是在姥姥家里度過的。然而總是不敢吃飽,因為表兄表妹的飯量都太小了,而我的飯量簡直大如牛,而且精瘦,象吃了瘦肉精,別人只吃小半碗,我要吃兩大碗才能飽。再吃下去就不好意思了,又怕姥姥怪罪我吃東西不顧人,所以回到家里抱怨給母親聽。母親學說給了姥姥。再去了,姥姥就勸我猛吃,晚上吃的面疙瘩,我不知道,先吃了很多的饅頭,再吃面就吃不下去了,然而姥姥一個勁地勸,只好將著吃了。吃過飯坐也坐不下,從喉眼里一個勁地往上涌飯,跑也不管用,那一晚吃著了,很久睡不著。那以后再不敢多說話,也不敢作假了。
如今姥姥已故去差不多快十年了。看到這張照片,想到姥姥。我的心里仍然難過。
一張照片是我和一位與我同名不同姓,同歲不同月的女孩的合影。
依然是縣城里的公園,好象公園剛剛建起,因為從沒未出過遠門,看慣了大片大片的的莊稼地,乍一見到規劃整潔的綠化帶或者花花草草,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一切的景色都讓人新鮮、沉迷。那時候我應該上高二或者高三,女孩上中專,在縣城里。我去找她,一塊照的。我們倚在一顆歪脖樹上,樹身伸進公園的小湖里去了。女兒說,是不是沒有樹擋著,你們就會掉進水里去呀。我說是呀。一湖的綠水盈盈。眼神迷離,憂郁。那時候正經歷著初戀,無以排遺的成長的煩惱與寂寞正一點點爬上臉寵。沒有人可以引導,也沒有人教給我們怎樣開始,怎么結束,第一次有了對人生磨難的認識與反省。年少的歲月里,她幾乎就是我的影子一樣,我們一起分擔初戀的煩惱,一起學習應對愛情的變故。一起慢慢長大。
就是她,在鄉里教書,守著一份美好的職業,還心高氣傲地做著另一份職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世事變故,環境離析,使我們對人生的理解,越來越遙遠了。
在鄉村里,安然地做一名教師,這個職業曾經是我自小最美好的夢想。并不是因為父親與伯父都是教師的緣故,而是因為我喜歡這一份陽光下的職業,無論生活如何變遷,無論何年何月這都是一個良心活。不象今天的社會,在浮躁的物質利益驅動下,幾乎所有職業的概念與外延都發生了變化,既便連這樣一個神圣的職業也變得商業化與勢利起來。陰差陽錯,我終于還是無緣了。這一生。我只能流落在城市的一隅,做著無聊的工作,漠無生息地衰老下去了。
有幾張是上大學時的照片,正青春著,面皮白凈,沒有皺紋,還沒有長胖。不是不能長胖,而是不敢多吃。開始在外上學時,吃多少都不胖,也不長個,等到知道限制體重時,喝點涼水也要發胖了。記得上大學時,老是不敢吃飽,一頓飯只吃一個饅頭,菜里油水太少,常常餓的心里發慌。最好的成績是83斤,41.5公斤。星期天沒事,幾個女孩,常常騎著單車,滿大街亂竄。青春以一種肆溢橫流的姿態瘋狂地張揚著。快樂而美好的歲月呵,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幾個女孩,號稱“四人之幫”,四人幫不是個好名詞,所以我們叫四人之幫。一個是我的同位,漂亮,善良,典型的江南美女。她善解人意,小鳥依人。我們留著一樣的短發,輕輕飄揚在風中。她光潔的額頭,美麗如水的大眼睛,曾經是我無數次夢想過的自己的樣子。一個人一輩子最愛看的永遠是自己的那張臉。然而我獨愛著這一張美好年青的臉寵,她督信虔誠地以一種基督的愛心熱愛著生活,鼓勵我面對生活的殘缺。歲月不能使她變老,為著這個心愿,我在佛前求了三世。讓美好的心靈與美好的人永葆年青美好。另一個,在我畢業之后,生活無著,最困難的時候幫過我。我一直懷著感恩的心,珍藏著她的情意。無論歲月如何更迭,她一直在我身邊。讓我感動,給我溫暖。只另一個,畢業之后,走的遙遠,音信漸無了。不管怎樣,在我成長的路途中,我們一起走過一段最美好的歲月。正是因為她們,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與善良。
還有一張是我獨自一人的照片,時間應該是上大學的第二年的夏天吧。藏身于我家的果園里一棵縱橫交錯的蘋果樹的枝葉間。短發,微胖。套頭衫,開滿紫色的小碎花花,每一次穿在身上,都覺得臃腫而繁瑣,然而常常沒有衣服可換,還得穿在身上,讓自己難受著度過每一天。拿今天的眼光再看,卻也并不難看。可見那也只是當時的感覺了。我家的果園管理不好,父親生病,還要教書,種了五年果園,等到一地的果樹桃枝長起來,矮矮粗粗的樹枝上,零星的結著幾顆果子。然而還是給我們貧瘠的生活帶來了一些快樂。有時在樹林里鉆來鉆去,尋找可以下口的蘋果。有一次我挽著父親的胳膊走進果園,在鄉村里,與父輩的親昵,總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居然有勇氣挽著父親,真是一個奇跡。現在想起來我長大之后,在父親身邊,這是最親昵的舉動了,距離有記憶之前,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歡笑的日子,實在是太遙遠了,隔著我一個漫長的青春歲月,羞澀而敏感的歲月,不會表達感情,也不知道如何感恩。坐在看蘋果的小屋前,在吃東西上面父親永遠象孩子一樣地貪婪,削了許多的爛蘋果小山一樣堆在我面前。
小屋里堆著很多的使用家什,土坯的墻上,掛著伯父的二胡。每到晚上,他喜歡就著月光,守著一園的清香,伊伊呀呀地拉二胡,那時候他剛剛退休,心里還沒有著落,無師自通,自學成材。雖然不成曲調,仍然他心里的快樂與滿足還是表現了出來。清心寡欲的田園生活,使他的二胡越拉越好。
果園的地頭上,種著山楂與葡萄。葡萄還沒有紅透,就被我們一天幾趟地偷吃了。酸得倒牙,然而樂在其中。葡萄架下種著小甜瓜。每到夏夜,趟著如水的月光,我就叫著我的小姐妹們來偷自家的甜瓜,不管什么東西,偷著吃總是甜的,特別是人多的時候。
然而果樹還是一家家的砍掉了,收成不行,還要交特產稅,有得不償失、上當受騙的感覺。于是就砍了。冬天的時候,父親的病重了。無法起床了。我再沒有機會挽著父親的手臂在田間散步了。我的夢想,我的快樂,都隨著父親的病消失了。
伯父的二胡就此擱置了。小屋里結著一層層的屋衣。沒有人再去了。
父親終于還是走了。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十幾年來,每一個不經意的日子,想起來都要蒙頭大哭一場。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為我們支撐一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家了,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無怨無悔不求回報地愛著我們了,再沒有一個人愛我們勝過愛他自己了。再沒有一個人……
女兒沒有見過我的父親,但是我讓她記住了他。因為他給了我生命、理解還有最深重的愛。女兒拿著父親的小照片說:我認識,這個是姥爺。我說:是的。這是你姥爺。我愛你姥爺。他是我的爸爸。就象你愛你的爸爸一樣,我也同樣地愛著他。永遠愛著他。以前我沒有勇氣對父親說出來,也沒有機會讓自己去理解去認識去表達。后悔已晚。
看著父親依然年青的照片,看著父親永遠慈愛的目光。我的眼淚忍不住又要掉下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遠離了父親的日子,艱難而困苦的日子,我們走過來了。我正在一天天接近了父親的年齡。我也會老的。有一天我知道,我也會走的。誰都無法逃開生死的輪回。如果有輪回,不知道在下一世里,我是否還能夠遇到我的父親。如果我正好年青,如果我正好美麗,如果我正好單身,我一定要嫁給我的父親,來還清他這一世對我至親至重的愛。
歲月總是以一種青春的面孔來取代另一種日漸蒼老的面孔。我的女兒也正在一天天長大。有一天,她會有自己的生活。而我也會日漸衰老,不復再有青春的美麗。唯一的安慰,在我年青漂亮的時候,我遇到了我心儀的人,我沒有辜負生活對我的厚愛。我仍然健康快樂地生活著。懷著感恩的心,懷念著那些走遠的親人;懷著慈悲的心,愛著周圍的人。
2007.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