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xué)如同一幅絢麗多姿的山水畫卷，宋詞是這個畫卷中那抹最靚麗的色彩。它不僅有著駿馬秋風(fēng)塞北的粗豪，也有著杏花春雨江南的明麗。滌蕩過花間、南唐的秾艷，宋詞漸漸地就有了風(fēng)骨。在這個畫卷中，我們首先見到的一位文壇巨星，便是王禹偁。他不僅是北宋政治改革的先驅(qū)、詩文變革的旗手，而且還是一位清正廉潔的清官，更是一位橫空出世的詞人。

王禹偁（945－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歷任右拾遺、左司諫、知制誥、翰林學(xué)士等職。他生于齊魯之地，寒素之家。九歲能文，被人稱為神童。后來，王禹偁在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時，曾追憶少年勤學(xué)的往事而賦詩說：“偶嘆勞生事，因思志學(xué)時。讀書方睹奧，下筆便搜奇?！闭驗樗倌陼r踏實刻苦地讀書求學(xué)，方才有了一番成就。

宋代畢仲游《丞相文簡公行狀》記載過王禹偁的一件軼事。少年王禹偁因為家貧而承擔(dān)起了維持生計的重擔(dān)，經(jīng)過苦難生活的磨練，他雖然年紀輕輕，為人處世卻非常到位。他數(shù)次被推薦到濟州府中商討事務(wù)，時任濟州從事的畢士安（畢仲游的曾祖父）見他器宇不凡，處事有方，遂生愛慕之意。便問：“如果讓你舍棄家中的磨坊之事跟隨我讀書，你愿意嗎？”王禹偁非常欣喜地應(yīng)允了，于是畢士安便“留于弟子中講學(xué)”。數(shù)年下來，積累了滿腹的詩書，但他十分謙虛，才華并不外露。一次，畢士安陪同濟州太守在后園中飲酒。為了助興，太守出了一個上聯(lián)“鸚鵡能言爭似鳳”，一時坐中無人能對。畢士安將太守的上聯(lián)寫在后園的墻壁上，苦思對句。王禹偁看到后，便悄悄地將對句寫在了墻壁上：“蜘蛛雖巧不如蠶。”畢士安看后大驚，知道是王禹偁所作，不禁連聲稱贊他有“經(jīng)綸之才”。從此，王禹偁聲名鵲起，名噪當(dāng)時。

王禹偁十分關(guān)心國計民生。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王禹偁登進士第，授武城縣主簿，次年移知長州。端拱元年（988）被召赴京，任右拾遺、直史館。他年輕得志，對朝廷充滿感激之情。他的報國方式就是直言敢諫。當(dāng)時太宗下詔求直言，他應(yīng)詔上《端拱箴》，提出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節(jié)約財政開支、任用賢能官吏、抑制豪強兼并、加強國防建設(shè)、裁減冗兵冗費等利國利民之策。后來再次應(yīng)詔上《御戎十策》，要求“治之在新，救之在速”，深得太宗贊賞，遷左司諫、知制誥。然而，如同后來辛棄疾的《美芹十論》一樣，他的建議都沒有被皇帝采納。值得慶幸的是，在范仲淹為參知政事時，慶歷新政中的很多主張就是王禹偁當(dāng)年提出的措施。

王禹偁為人耿直，追求“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謫居感事》），終因直言敢諫而屢屢得罪君主與執(zhí)政大臣，遭到權(quán)貴和同僚的憎恨，曾三次無辜被貶，兩次在太宗朝，一次在真宗朝，仕途極其坎坷。如太宗淳化二年（991），廬州頗有權(quán)勢的尼姑道安，誣陷著名學(xué)者徐鉉與妻甥姜氏（道安的嫂子）通奸。此時，王禹偁正在判大理寺任上，便為徐鉉洗去莫須有的冤屈，并且還據(jù)實追究了道安的告奸不實之罪。但是，王禹偁最終卻被莫明其妙地貶為商州團練副使，且不得簽書公事。真宗咸平元年（998），王禹偁被貶知黃州，故世稱“王黃州”。他特此作《三黜賦》以明志，說自己“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dāng)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一個士大夫的凜然氣節(jié)躍然紙上，他的堅韌不屈、樂觀向上的精神為后世士人豎起了一面先鋒旗幟。

王禹偁是北宋初期首先起來反對唐末以來浮靡文風(fēng)，提倡平易樸素的優(yōu)秀作家之一。他提倡文章應(yīng)當(dāng)做到“句之易道，義之易曉”（《答張扶書》），反對艱深晦澀、雕章琢句，為后來的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詩*新運動開辟了道路。他推崇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歌和韓愈、柳宗元的散文。他所作詩文一掃唐末五代時的纖弱之風(fēng)，也沒有柳開等宋初作家的奇僻艱澀。他平生推崇韓愈的古文，但注意取其精華，又加入了自己的特色，行文明麗清新，給宋初文壇吹進了一縷春風(fēng)，后來的古文運動領(lǐng)袖歐陽修受其影響甚深。清代吳之振《宋詩鈔·小畜集鈔序》說他“獨開有宋風(fēng)氣，于是歐陽文忠得以承流接響”，可見其影響之大。

王禹偁又是北宋初年較早的填詞者之一，但他的詞作沒有流傳下來?！度卧~》僅收錄其《點絳唇》詞一首，卻極其清新可人，在唐宋詞史中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其詞云：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

這首詞反映了作者積極用世的政治抱負，具有清新曠遠的風(fēng)格，與五代、宋初那些剪紅刻翠、遣興娛賓的作品截然不同。詞的上片借細雨濃云來抒寫離愁別恨，既描畫出江南多雨多云的特點，又寫出了詞人對水鄉(xiāng)的喜悅之情。云雨皆為無情物，本無所謂愁和恨。此處卻無端生出愁恨來，似是無理之言，卻是詞人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景色與心情無關(guān)，江南依舊是一片山明水秀的佳麗之地。南朝詩人謝朓在《入朝曲》中寫道：“江南佳麗處，金陵帝王州?！苯系姆比A不可勝數(shù)。詞人用“依舊”兩字，不僅是依承舊說，而且還透露出了心中那種無可奈何的哀情。在一片煙霧朦朧的江南水村漁市之中，卻有一縷淡淡的孤煙裊裊升起。雖然沒有“大漠孤煙直”那般雄闊，卻充滿了江南溫潤秀潔的柔情。下片則宕開一筆，以“征鴻”做旁襯，暗寫滯留異鄉(xiāng)不能振翼高飛的感慨。作者仰望蒼穹，看見那天際的鴻雁在振翅高飛，其心情恰如薛寶釵“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詩意。但此時的王禹偁卻只是一個小小的知縣，空有一身抱負，卻無施展之地。王禹偁?wèi){闌遠眺，看見南飛的鴻雁，聯(lián)想到自己的人生，怎么會不感嘆嗟傷？秦末的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陳勝曾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南宋詞人辛棄疾在《水龍吟》詞中也寫道：“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由此可見，古往今來，確實是英雄所見略同的。顯然，稼軒詞是受到了王禹偁影響的，且深得王禹偁用境之妙。稼軒曾說：“獨自莫憑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币苍S此時王禹偁的心中，升起的正是這種濃濃的凄傷悲涼之感吧！

宋初的小令大都作于酒宴歌席之間，多是遣興娛賓、流連光景之作。即使個別作品含有傷時感懷的內(nèi)容，風(fēng)格也大都雍容典雅、柔靡無力。王禹偁這首詞即事即景，登覽抒懷，寓情于景，格調(diào)深沉，在秾艷的氛圍中以清麗取勝，在狹窄的詞境中以開闊見長，藝術(shù)上已經(jīng)臻于成熟，在宋初小令中別開生面，為宋代詞史的開篇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

這種清爽的文氣在王禹偁的詩篇中也有所體現(xiàn)，就像唐代山水詩人的作品，真正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如其七律《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性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馀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這首詩是王禹偁因為徐鉉案而被貶商州時所作。初讀時便覺得有一股濃郁的鄉(xiāng)村氣息撲面而來。泉水淙淙，斜暉脈脈，山野里的風(fēng)光是如此讓人迷醉。詞人信馬而游，穿過**夾道的山徑，馬蹄生香，興致正濃，一人一馬就這樣徜徉在群山萬壑之間。萬壑有聲，數(shù)峰無語，詞人獨自吟詩，忽生惆悵。也許是想起了“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詩句，詞人百感交集：良辰美景卻遭逢奈何天，賞心樂事不知是誰家院。他一回頭看見了村莊里的小橋，看見了原野上的大樹，便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當(dāng)真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了。

王禹偁第三次被貶是到了黃州，后來大文豪蘇東坡也因為烏臺詩案被貶往此地。王禹偁在黃州知州任內(nèi)，政績十分顯著。他勤政愛民，造福一方，為黃州人民所擁戴。如他看到監(jiān)獄里的犯人時常患病，且互相傳染，有的甚至因此死去，便起了憐憫之心。于是，他向朝廷提出建議并被采納，在各路設(shè)置病囚院，從而使囚犯患病后能夠得到及時的醫(yī)治。

據(jù)宋代沈括《夢溪筆談·續(xù)筆談》記載，王禹偁知黃州時，一次夢見有兩只老虎深夜進入郡城中打斗，其中一只斗敗而死去，身子被吃掉了將近一半。又一次，他聽到夜半許多雞在啼叫。后來，他將此事告訴了司天之官，司天之官占卜說長官將會有災(zāi)難降臨。也就在這年春天，王禹偁奉命調(diào)任蘄州知州，此時的他已是身患重病，所以直到四月方才到任。他在答謝真宗皇帝的謝表中寫有這樣兩句：“宣室鬼神之問，絕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付之身后?！闭孀诨实劭戳?，便驚疑地感嘆道：“禹偁其亡乎？”果真不到一個月，王禹偁便死于蘄州任所，年僅四十八歲。

雖然王禹偁一生仕途坎坷，但他對北宋歷史的影響卻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且為宋代文學(xué)的繁盛涂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附注：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收錄王禹偁詞1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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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前期的文人士大夫大都高官厚祿，生活舒適，可以在政事閑暇，從容不迫地享受生活。在酒筵歌席間作詞聽曲，便是他們的生活內(nèi)容之一。為了酒宴間的助興娛樂，文人們往往喜歡各顯才能，爭相填詞。在這種酒宴游戲之中，文人的即席創(chuàng)作與樂工歌妓的即席演唱相結(jié)合，促使普泛化的酒令向?qū)ｉT化的令詞演變，表現(xiàn)出一種雍容富貴的氣度、平緩舒徐的節(jié)奏、雅致清麗的語言。錢惟演就是其中的著名作者。

錢惟演（977－1034），字希圣。臨安（今浙江杭州）人。為吳越忠懿王錢俶次子。他隨父降宋，授右屯衛(wèi)將軍。真宗咸平三年（1010）召試學(xué)士院，改文職，為太仆少卿、直秘閣，預(yù)修《冊府元龜》，除知制誥。仁宗時官至樞密使，后來落職，罷為鎮(zhèn)國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改保大軍節(jié)度使、知河陽。未幾入朝，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仁宗明道二年（1033），坐擅議宗廟，又與后家通婚，落同平章事，以崇信軍節(jié)度使歸鎮(zhèn)。他博學(xué)能文，尤工詩，與楊億、劉筠齊名，以辭藻華艷，風(fēng)格相近，人稱“西昆體”，他們互相唱和的詩被輯集為《西昆酬唱集》。

錢惟演是“西昆體”的重要作家，詩風(fēng)趨于清麗，在宋初詩壇上的地位舉足輕重。但他雖然是文學(xué)大家，政治頭腦卻并不壞。他深諳權(quán)術(shù)，對仕途有著濃厚的興趣。雖然他在仁宗皇帝時已經(jīng)官至樞密使，然而“雖官至將相，階勛品第一，而終不歷中書”，所以晚年的時候錢惟演曾遺憾地說：“吾平生所不足者，惟不得黃紙壓字耳?！保ā独m(xù)資治通鑒》卷三十九）一生以未為宰相而遺憾。他為人阿諛逢迎，趨炎附勢，但效果卻適得其反。宋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記載：“翰林學(xué)士錢惟演，見謂（丁謂）權(quán)盛，附麗之，與之姻好。而惟演女弟，實為馬軍都虞候劉美妻。劉美實為劉皇后前夫，劉氏入宮后，以兄妹相稱?！倍≈^時任宰相，錢惟演看到丁謂得勢，便將女兒嫁于謂家，后來丁謂勢力衰敗，他又趨附寇準，朝秦暮楚。錢惟演利用這種姻親裙帶關(guān)系，不惜犧牲女兒的幸福為自己的仕途鋪路。當(dāng)太后劉氏垂簾聽政時，錢惟演極力與劉太后攀親。后來錢惟演勢衰被貶，盛度痛斥他“三星之媾，多戚里之家；百兩所迎，皆權(quán)貴之子”（蘇軾《東坡志林》卷二）。錢惟演在此諸事中，名節(jié)上確實是存有污點。

雖然錢惟演名節(jié)不佳，但他卻是一個好學(xué)之人，雅善文辭。其家藏書極富，可以與秘閣相比。他曾參與《冊府元龜》的編纂，平生著述也較多，《宋史》本傳記載有《典懿集》三十卷，又有《金坡遺事》、《奉辰錄》等隨筆。據(jù)歐陽修《歸田錄》記載，錢惟演“自稱素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蓋未嘗以釋卷也”。錢惟演治學(xué)甚嚴，他的“上廁則閱小詞”，說明了當(dāng)時的人們對詞是十分輕視的。廁乃污氣濁人之地，豈能有好心境，又怎么能體會詞的美妙呢？詞之為體如美人，錢惟演如此這般當(dāng)是有污染香草美人之嫌，且稱宋詞為小詞，大有不敬之意。

錢惟演素來喜愛唐代李商隱的詩句，他自己所作的詩清麗典雅，后來成為西昆派的宗主。真宗景德元年（1004），楊億、劉筠、錢惟演奉命編纂《歷代君臣事跡》一書，后定名為《冊府元龜》。閑暇之余，他們常常在秘閣中唱和詩詞，后來楊億將所唱和之詩整理編輯為《西昆酬唱集》，“西昆派”就是從此處演化而來的。

錢惟演留守西京之時，一代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梅堯臣等人集結(jié)在他的幕府。清代王奕清《歷代詞話》記載過這樣一則軼事：“錢惟演宴客后園，一官妓與永叔（歐陽修）后至。詰之，妓以失釵故。錢言：‘乞得歐陽修推官一詞，當(dāng)即償汝?！瘹W陽修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傍有墮釵橫。’”此詞極其清麗，寫人寫景各有千秋。錢惟演感嘆永叔之才，遂賜金釵于妓。歐陽修真是一位風(fēng)liu才子，作一詞便才名美眷兩相歸。關(guān)于這種事，大文豪蘇東坡也曾有過，宋代楊湜《古今詞話》記載：“東坡知杭州，府僚西湖宴集，官妓秀蘭浴后倦臥，姍姍來遲。折一枝榴花請罪，東坡乃作此詞，秀蘭歌之以侑觴。”東坡所作的詞乃《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zhuǎn)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fēng)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彼未娜硕加腥绱藗b義柔腸，怪不得不少紅巾翠袖、風(fēng)塵女子愿意一生相隨。

錢惟演詞清麗舒徐，好作哀語。雖然《全宋詞》中僅存其詞二首，但一首《玉樓春》便足以為他在詞壇爭得一席之地：

城上風(fēng)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唯恐淺。

宋代黃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中說：“此詞暮年所作，詞極凄婉?！碑?dāng)時朝廷政局動亂，垂簾聽政的劉太后崩，錢惟演先前與劉太后攀親，屬于國戚之列。仁宗親政后，開始肅清劉氏生前的黨羽，受到劉太后生前庇護的錢惟演首當(dāng)其沖，以擅議宗廟罪而被貶為崇信軍節(jié)度使，謫居漢東，其子亦受連累而貶官。這首詞便是作于漢東隨州之地，是他仕途挫折時內(nèi)心困苦愁怨的抒發(fā)。

據(jù)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記載，錢惟演被貶謫漢東之后，作《玉樓春》詞，每次飲酒便歌唱此詞來助興，唱著唱著卻不禁潸然淚下。府中有一位白發(fā)歌妓，乃是舊日錢惟演父親鄧王錢俶的歌鬟驚鴻，聽到錢惟演歌唱此詞便說：“先王將薨，預(yù)戒挽鐸中歌《木蘭花》，引紼為送，今相公亦將亡乎？”果然，不久錢惟演便死于隨州。鄧王錢俶先前舊曲《木蘭花》有句云：“帝鄉(xiāng)煙雨鎖春愁，故國山川空淚眼?！迸c錢惟演詞中的“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之句極其相似。前人有詩讖之說，這里便是詞讖之言。

此詞上片開頭便很不凡，城上風(fēng)光一片，鶯聲鳥語；城下煙波浩淼，春水拍岸。春天來臨之后鳥語花香、春意盎然的景色，仿佛在攪亂詞人的心緒，牽引出詞人的愁怨。人生得意之際，面對明媚的春guang，意氣風(fēng)發(fā)，那是一種情景，詞人當(dāng)年在京城高官厚祿之時也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正如后來“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所作《玉樓春》詞的“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之句，說的是春天的春風(fēng)春水，極為相仿?！苞L語亂”便可生出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之情，“春拍岸”又可想到蘇軾“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之景，十分富于神韻。相形之下，人生不得意之際的*只能牽引出對往日的回憶與留戀，當(dāng)然就增加了眼前的痛苦。春guang正濃，但錢惟演內(nèi)心卻是闌珊一片，歐陽修《蝶戀花》詞云：“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倍藭r的錢惟演心情卻大相徑庭，“綠楊芳草幾時休”與歐詞對比，雖然都是傷春之語，但錢惟演心中卻是滿載著仕途失意的惆悵。一個偉岸大丈夫，對著綠楊芳草，竟然淚眼愁腸，該有多少的悲屈。秦少游《踏莎行》詞有句云：“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瘪T延巳《清平樂》詞亦云：“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這都可見錢惟演悲之深，思之切。下片解釋愁苦的由來。詞人將一切的根源都推托到歲月的流逝、容顏的衰老上。每次臨鏡，都要為此驚嘆。唯一的解托方式就是頻頻高舉“芳尊”，借酒澆愁，然而卻是“舉杯澆愁愁更愁”。于是，語盡而意不盡，綿綿愁意溢于言外。只是平常敘述而來，卻沒有五代十國詞人那種絕望哀痛的沒落感與沉重感，畢竟詞人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

錢惟演晚年的情懷衰頓困苦。人至暮年，必然會對自己的一生作一番回顧。錢惟演一生混跡官場，沉浮宦海幾十年，卻落得個晚景凄涼，不亦悲乎！當(dāng)他對鏡自照時，驚見朱顏暗換，恰如近代王國維《蝶戀花》詞的“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及晉代徐干《室思》詩的“郁結(jié)令人老”。那郁結(jié)在錢惟演心中久久不能抹去的，還是那浮名虛利，他一輩子就是為此而不能釋懷的。朱顏辭鏡，老之已至，他不覺濁淚橫流了。

明代沈際飛在《草堂詩余正集》中說：“芳尊恐淺，正斷腸處，情尤真篤?！卞X惟演在政治上失意，只有借酒澆愁，殊不知借酒澆愁愁更愁。還是馮延巳與他心息相通，嘆道：“日日花前常病酒，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鵲踏枝》）暮年的馮延巳找不到知己，孤冷凄清，宋初的錢惟演正是與他同病相憐的。

附注：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收錄錢惟演詞2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