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六 馮正中鳳樓觀細雨,李后主深院問春花
- 唐宋詞史演義
- 樊南詞客
- 6538字
- 2009-12-13 14:36:47
江南的鐘靈毓秀孕育出一位久負盛名的詞人,他就是南唐的馮延巳。近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南唐詞人與西蜀詞人有一個顯著的差別,就是他們都具有較高的文化藝術修養。以馮延巳和李煜為代表的南唐詞人,將其藝術才華與詩人氣質相結合,以文雅的詞風來表現那相當深廣的憂患意識,使詞具有超出一般歌詞之上的詩的特質,而為西蜀詞人所望塵莫及。
馮延巳(903-960),一名延嗣,字正中。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他有辭學,多伎藝,能言善辯,“學問淵博,文章穎發,辯說縱橫”(南唐史某《釣磯立談》)。能書,似虞世南;長于作詩,雖貴且老而不廢;尤喜為樂府詞,是五代的著名詞人。
據夏承燾《馮正中年譜》記載,馮延巳二十多歲時以布衣見吳國宰相李昇,授秘書郎。李璟在廬山筑讀書堂,他曾隨侍左右。南唐代吳后,以駕部郎中為李璟齊王元帥府掌書記。李璟即位后,他頗受寵信。保大四年(946),即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成為顯赫一時的宰相,總攬朝政大權。表面看來,馮延巳仕途一路順暢,并沒有什么痛苦、煩憂可言。其實不然,在他出任重臣期間,偏安江南的南唐小朝廷正處在內外交困之中:一是黨爭激烈,宋齊丘、孫晟兩黨形同水火,馮延巳被目為“五鬼”、“四兇”之首而遭到猛烈的攻詆。中書待郎孫晟曾當面罵他不以道義輔佐君王,卻只知“鴻筆藻麗”、“詼諧歌酒”,“諂媚險詐”,作帝王的“聲色狗馬之友”,“適足以敗國家”(南宋陸游《南唐書》)。二是南唐不斷受到鄰近大國特別是后周的武力威脅和入侵,盡失江北淮南十四州之地,以致貶損儀制,屈辱求和,國勢危殆。而他因此四次罷相,時間長達六、七年之久。面對自身遭受的打擊和日漸黯淡危亡的政局,馮延巳心中的悲哀、憂憤和焦慮、怵惕的心境是不難想見的。因此,馮延巳詞雖然多為艷情之作,表現出香艷、純情、纖美的風格,但它減少了濃妝艷抹的描寫,增加了感時傷世的抒情,顯示出十分文雅的氣度來。而且善造清語,每以憂患自省,詞中飽含了詞人的滿腹情感。因而,詞至正中時意境漸大,不再局限于追求詞藻的華麗,而臻于詞之上乘境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他作有《鵲踏枝》十四闋,就體現了其詞的這種特點。如第四首: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長病酒。敢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這首詞論及的是一種新愁舊恨,一種無可名狀的憂傷之感,一種欲說還休的惆悵,始終縈繞在身前。詞人借酒澆愁,卻是愁上加愁。馮正中作為富貴閑人,卻有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思,這和晏殊是相通的,決然不是什么“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對靈魂的孤獨作出內心的獨白。新月升起來了,行人歸去之后,詞人還獨自佇立在一座沒有遮攔的橋上,任憑夜風吹拂,盈滿衣袖。而河邊萬分孤寂,一片凄清,不染纖塵。此詞寫來極其清新雅致,深婉含蓄,對人物的心理刻畫非常傳神。吳熊和先生有詩贊曰:“風吹雙鬢燕歸遲,中酒心情只自知。獨立小橋人靜后,無聲最勝有聲時。”
據宋代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記載,馮延巳寫過一首《謁金門》詞,在當時十分流行,后來李璟(中主)讀到這首詞后,也十分贊賞。但是,李璟看到這首詞這么流行,心里卻有點兒不高興。其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李璟對自己的詞藝也很自負,但自己的詞作卻沒有大臣的流行,因而有點心理不平衡;二是因為這首詞寫的是后宮宮人們的生活,如今到處傳唱讓他覺得有點面子上過不去。一天,馮延巳陪同李璟在御花園游玩時,恰巧路過一條小河,微風吹過,水面上漾起層層漣漪。李璟便對馮延巳說:“‘吹皺一池春水’,關你什么事啊?”馮延巳知道自己的詞名超過了皇上,引起了皇上的不滿,這是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災禍的。因此,慣于官場逢迎的他,便立即奉承道:“我的詞句雖然不錯,但哪里比得上陛下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呢?”李璟聽了,自然龍顏大悅,十分高興。“小樓吹徹玉笙寒”出自李璟的《山花子》: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李璟十分滿意詞中的“細雨”一聯,所以馮延巳這樣說了,他特別高興。據說李璟嗣位后,終日沉湎歌舞,不理政事。一次,李璟醉意朦朧,命歌妓王感化唱《水調詞》。這個王感化雖為歌女,卻想到了國家的安危,為了規勸這位風liu皇帝,她就反復歌唱“南朝天子愛風liu”一句。李璟聽后,有所醒悟,難得一個歌女有如此忠君愛國之心,便寫了兩首《山花子》詞相贈。
馮延巳這首差點給自己帶來禍患的《謁金門》詞是這樣寫的: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此詞起首二句就出之以大手筆,使詞的境界全出。抒情深摯而幽雅,細膩而委婉。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論道:“‘手挼紅杏蕊’,所謂無情之處都有情也。”觸景生情,鴛鴦戲水,引出佳人“終日望君君不至”之言。佳人聽到喜鵲叫,抬頭聞喜卻是空,帶來的恐怕只是更大的失望與悲傷。
據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記載,王安石曾經問黃庭堅說:“你寫作小詞的時候曾經看過李后主的詞沒有?”黃庭堅回答說:“曾經看過。”荊公又問:“哪些句子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回答。荊公說:“不如馮正中的‘細雨濕流光’。”王安石推崇馮延巳詞,尤其看好“細雨濕流光”一句。此句乃出自他的《南鄉子》: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這首詞開頭一句便使全篇大放異彩,頗似中唐的韓孟詩派追求煉字之術,講究神來之筆,正是一句救了全篇。近代俞陛云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說:“起兩句情景并美,下闋夢與楊花迷離一片,結句何其幽怨乃爾。”極是中肯之言。無邊的絲雨潤濕了青草,草葉上閃爍著晶瑩的光澤,讓人一見傾心,故王國維稱贊它“能攝春草之魂”。愁恨與小草一樣春去春來春又生。煙鎖秦樓,一腔心事,無處可訴,茫然而顧,作斷腸語。此言見朝朝夕夕的思之深、望之切,儼然一個深閨怨女,讓人不禁想起李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橋傷別”的詞句。下闋思極而夢,夢會卻是無憑,只見那斜陽正在煙柳斷腸之處。佳人只能將滿腹的相思化作盈盈粉淚,給人無可奈何、幽怨動人之感。
馮延巳生長于五代十國的封建割據時期,偏于江南一隅的南唐已是岌岌可危。自從舉兵征伐閩、楚敗績之后,南唐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更無余力揮師北上。此時馮延巳主持國政,毫無建樹,反而以才藝自負,狎侮朝士,因而招人嫉恨,朝士群起而攻之,其晚境頗為凄涼。他作為南唐重臣而無力匡扶社稷,又成為政敵攻擊的目標,注定了他要以悲劇收場。
雖然馮延巳與溫庭筠并非同時代之人,但后人評價兩人時經常將他們聯系在一起。兩相比較,自是涇渭分明。清代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正中,淡妝也。”一濃一淡,不僅體現了兩位詞人的創作風格及其興致趨向,而且也與兩人所處的社會地位極有關系。飛卿乃是一介落魄文人,可以混跡于青樓酒館之中;正中卻是位極人臣,自當正襟危坐。這也是馮延巳詞被晏殊和歐陽修等人喜好的一個原由。五代宋初人詞,常多相混。馮延巳《陽春集》所收之詞,又見于歐陽修《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的,就有十六首之多。其中《蝶戀花》(庭院深深、誰道閑情、幾日行云、六曲闌干)諸闋,歷來詞選、詞評,大都認為馮延巳作,對之揄揚備至。《陽春集》本以此壓卷,失之將大為減色。
總之,風雨飄搖的時代特征,芊綿多姿的地域特色,沉浮不定的宰輔地位,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使馮延巳詞寫艷情而不失雅,抒哀愁而思之深,處于溫、韋之后轉變詞風的關鍵地位,成為花間詞向北宋詞轉變的樞紐,對宋初晏殊、歐陽修等詞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清代劉熙載在《藝概》卷四中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足見正中詞魅力之深。
附注: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著《全唐五代詞》正編收錄馮延巳詞112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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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帝王之家,長于深宮之內的風liu皇帝李煜,以填詞著稱于世,為后世留下了一篇篇膾炙人口、橫絕千古的詞作。李煜歷來為人所稱頌,被冠以“詞帝”稱號,前可追步一代大詩人屈原,后可與兩宋諸詞人媲美。
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從嘉,自號鐘隱、蓮峰居士。徐州(今江蘇徐州)人。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六月李璟去世,李煜嗣位于金陵,在位十五年,史稱南唐后主。李煜性格軟弱,迫于形勢,對宋稱臣納貢,茍且求安,并借佛教安慰精神。宋太祖開寶八年(975),宋軍長驅直入,圍攻金陵,李煜被迫肉袒出降,隨即被解送到汴京,受封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兩年后被太宗毒死。
李煜天資聰穎,博通眾藝,書法自創金錯刀、撮襟書和撥鐙書諸體。畫山水、墨竹、翎毛,皆清爽不俗,別具一格。又通曉音律,既自度《念家山曲破》、《振金鈴曲破》等曲,又曾與昭惠周后審訂《霓裳羽衣曲》殘譜。而且好讀書,精于鑒賞。他詩文俱佳,詞則尤負盛名,可以說是一個全面發展的藝術天才。李煜十八歲時,與周宗之女娥皇結婚(世稱大周后),夫婦之間,甚為相得。十一年后,大周后病逝。又三年,李煜立娥皇之妹為小周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李煜二十五歲時繼承父業做了南唐國主,一方面過著窮奢極侈的享樂生活,一方面承受著心理上的沉重壓力。十四年后國亡,他從此變成了宋朝的俘虜和囚徒,過著“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屈辱生活。
后主在政治上庸懦無能,而傾心侍奉中朝,惟恐不及。但他卻是一個性情中人,尤其看重情義。大周后患病的時候,他朝夕侍奉在床前,湯藥都要經過他親口嘗過后才讓喂給大周后服下,他在床前衣不解帶的日子竟然長達數月之久。但他生性風liu,喜好風花雪月,這一點很像北宋那個亡國之君宋徽宗。就在大周后臥病不久,他卻與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密約偷情,尋歡作樂。如這首《菩薩蠻》詞,就是李煜為小周后所作,記載兩人偷約相會經過的: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小周后本來是因為姐姐生病而進宮來服侍的,不料碰到后主,兩人一見鐘情,引出這段風liu韻事來。此詞寫良宵淡月、薄霧縈回之時,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子,為怕人知道,雙手提著金縷鞋,穿著羅襪,越過長廊,氣喘吁吁地來到畫堂南邊與心上人幽會。此詞將少女躡手躡腳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神態和讓你一次愛個夠的心理,極其真率傳神地表現出來。雖然是記敘幽會之作,情感卻是那么直率真摯,描寫也十分生動活潑。
李煜詞以開寶八年(975)降宋為界,可以明確地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的作品主要描寫宮廷生活和男女情愛,多是一些花前月下、鶯歌燕舞之類的綺麗之篇,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姿態,表現了他才情蘊藉而又多愁善感的特點。如其《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據說,后主宮中從來都不點蠟燭,每到夜晚就會懸起一顆大寶珠,照得一室光亮如同白晝。溶溶月夜之中,肌膚勝雪的嬌美嬪娥翩翩而舞,演奏著大周后譜定的《霓裳羽衣曲》。后主一邊在如癡如醉地欣賞著舞曲,一邊在慢慢地醞釀著新詞。曲終人散,興猶未盡,便乘著駿馬踏著月夜的清輝緩緩而歸。
宋太祖趙匡胤于開寶七年(974)派兵渡江,攻打金陵。大兵壓境之際,李煜于圍城中,仍然在搜索枯腸地填寫《臨江仙》詞,吟詠“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fei”之句,詞還沒有寫完,城已被攻破,宋軍擁入宮中,李煜狼狽不堪,被宋兵所俘。宋太祖曾經感慨萬千地說:“李煜如果以作詩的工夫治理國家,怎么會被我所俘虜呢?”這話是十分深刻的。
自古便有詩讖一說,宋祁作《落花》詩:“香隨蜂蜜盡,紅入燕泥干。”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后主也作了一首《落花》詩:“鶯狂應有限,蝶舞已無多。”未過多長時間就遭逢亡國。雖然我們不應該相信這種宿命,但細細思索詩句所言,真的是不由人不信。
成為亡國之君、階下之囚以后,李煜思念故國,感傷身世,自訴衷曲,詞風為之一變。此期的詞作寫盡了亡國之后的哀怨與凄涼,字字感傷,句句啼血,再也找不到那種纏mian悱惻、溫情脈脈的情調,取而代之的是滿腹的悲怨和對故國的眷念。如其《望江南》二首: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第一首詞起首即言“恨”字,李煜在現實中找不到絲毫的慰藉,故國已亡,寵姬見奪,他只能在魂夢中追尋那如煙的前塵往事。然而,往事不堪回首,想到這些就會讓自己更加神傷。第二首詞更是斷腸之語。寥寥幾句,即滴盡了清苦之淚。從此朝朝夕夕只能以淚洗面,滿腔的心事無處訴說,怕提舊事,怕聽細樂。那份孤寂,那份凄涼,真是生不如死了。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其詞確實飽含了后主的一腔真情,如《烏夜啼》二首: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常恨朝來寒重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兩首詞的語言直白通俗,在傷春惜花中抒發家國之痛,用朝夕風雨象征凄苦孤危的心情和處境。第一首詞寫明月初升,桐陰深鎖,作者獨自一人踏上西樓。他無言以對,淡眉緊蹙,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縈繞在心中。第二首詞寫林花飛謝,佳人遠去。作者忍受不住那朝是寒雨夜起涼風的天氣,他的愁苦只能付與那愁苦之淚。曾經的美人留醉,凄艷動人,幾時可以再度相見?自己的愁恨就像那日夜東流的江水,毫無停歇之時。
宋太祖死后,太宗趙光義即位。一天,太宗問同李煜一起被俘、曾為南唐吏部尚書的徐鉉道:“你見到李煜了嗎?”徐鉉回答說:“微臣不敢私自相見。”太宗就命他去見李煜,并說是皇上讓他去的。徐鉉本來十分想念舊主,欲敘亡國之痛,無奈身不由己,亡國君臣相見不便。既然得到了太宗的許可,他便即刻來到“違命侯”的賜第。徐鉉見了李煜,連忙下跪行舊日君臣之禮,李煜慌忙扶起他說:“今天還用得著這種禮節嗎?”因而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李煜思前想后,悲痛至極,忽然大哭起來。哭罷,他長嘆道:“當初悔不該殺了潘佑、李平!”徐鉉見過李煜后,太宗問他與李煜談了些什么。徐鉉不敢隱瞞,就將李煜后悔不該殺了潘佑、李平的話如實稟告。太宗知道李煜思念故國之心不死,便起了殺機。太平興國三年(978)七夕,正是后主生日,李煜作了一首《虞美人》詞,并招來歌妓演唱,南唐舊臣聽了,莫不黯然淚下。君臣因悲作樂,聲聞于外。太宗聽到這個消息,龍顏大怒,于是命楚王元佐等人以“牽機藥”毒酒將他毒死。這首千古名作《虞美人》詞云: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全詞語言淺顯易懂,卻一字一淚,如泣如訴,處處攝人心魄。“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句,以強烈的感情以水喻愁,顯示出作者很高的藝術概括力與感染力。在這首絕筆詞中,李煜奏響了一曲生命的悲歌,為他那屈辱的人生抹上了一層血樣的亮彩。
李煜詞的內容由花前月下到江山人生,從狎妓宴樂到亡國深痛,經歷了一番深刻的變化,從而擴大了詞的題材,開拓了詞的意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正是李煜完成了詞從歌妓樂工侑酒助興的工具到文人士大夫寓意抒情的手段之間的轉變。吳熊和先生有詩贊李煜曰:“辛苦詩文幾卷存,繁華事散了無痕。詞中南面誰能替,沾溉才流百輩恩。”
附注: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劉尊明編著《全唐五代詞》正編收錄李煜詞4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