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論蘇軾對詞體的開拓
- 唐宋詞史演義
- 樊南詞客
- 4829字
- 2009-12-13 15:36:49
摘要:蘇軾在“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新觀念指導下,對詞體的形式進行了一系列的探索與開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集句詞、回文詞、隱括詞,展現(xiàn)了高超的藝術技巧和藝術水平,體現(xiàn)出其創(chuàng)作藝術的成熟。
關鍵詞:集句;回文;隱括;詞體;創(chuàng)新
蘇軾在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十分注重借鑒古代詩歌、辭賦、散文的藝術手法,在詞中進行有機的結合,融會貫通,為表達感情服務。所謂“以詩為詞”,即是指以作詩的方法作詞,就是把詩的作法、風格引入詞中。蘇軾在其“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新觀念指導下,對詞體進行了大膽的開拓。這種開拓,主要表現(xiàn)為對回文、集句、隱括三種詞體形式的探索。
一、集句詞
集句詩始于晉,盛行于宋代元豐間,提倡者為王安石。此后效之者不少,儼然成為一時風尚,蘇軾等人皆作有集句詩。而集句詞大約隨著集句詩的盛行而同時出現(xiàn)。宋吳曾《能改齋詞話》卷二云:“王荊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疊石作橋,為集句填《菩薩蠻》?!盵1](P145)王安石卒于元祐元年,元豐間退居金陵半山,則其作集句《菩薩蠻》(數(shù)間茅屋閑臨水)詞即在此時,所以一般也把王安石當作集句詞的最早作者。然而,蘇軾《定風波》(雨洗娟娟嫩葉光)詞有題曰:“元豐六年七月六日,王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做墨竹詞?!蹦敲?,蘇軾創(chuàng)作集句詞的時間可能不會比王安石遲多少。因此,可以這樣說,蘇軾雖然不是集句詞的始作者,但他卻是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集句詞的。
集句詞主要有兩種形式,即五七言體與雜言體。五七言體是指整首詞都是輯取五言近體詩句與七言近體詩句構成,沒有其他的句式。雜言體是指詞中除了五七言句式外,還有二言、三言、四言的句式。集句詞所輯多為古人詩句,尤其以唐人詩為主,如杜甫、韓愈、白居易、許渾、鄭谷、李商隱、杜牧、韓偓等家之詩往往在選。但也有用近世人的詩或詞者,而且大都不注出處。如蘇軾《書曹希蘊詩》云:“近世有婦人曹希蘊者,頗能詩,雖格韻不高,然時有巧語。嘗作《墨竹》詩云:‘記得小軒岑寂夜,月移疏影上東墻?!苏Z甚工。”[2](P2130)而蘇軾所作墨竹集句詞之末句正是“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東墻”,這就是輯自“近世”人的詩句(其中“月移”、“月和”一字之別,當出于傳寫之異)。
集句詞既然偏重于形式方面,內容方面似乎不太重要。但集輯前人詩句的目的,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從根本上說,它仍然屬于藝術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的一種,所以,在命筆運意時,內容方面還是需要著重考慮的。蘇軾創(chuàng)作集句詞并不是純粹為了炫耀形式技巧,不是文字游戲,它有著自己的內容特點。
首先,抒發(fā)歲月匆匆、世事難如人意的人生感慨。如蘇軾《南鄉(xiāng)子》“悵望送春杯”、“何處倚闌干”二首,都是抒發(fā)春去人老的慨嘆,表達久游思歸的情懷。一者曰“吟斷望鄉(xiāng)臺,萬里歸心獨上來”,一者曰“胡蝶夢中家萬里”,思鄉(xiāng)之情殷殷可見,而“漸漸逢春能幾回”、“明鏡借紅顏”又是悲傷老大,中心如煎。
其次,詠物之作。如蘇軾的集句墨竹詞上片云:“雨洗娟娟嫩葉光。風吹細細綠筠香。秀色亂侵書帙晚。簾卷。清陰微過酒尊涼?!背霈F(xiàn)在人們眼前的是“真竹”:雨洗之后,竹身更加頎長修雅,如娟娟美人,竹葉嫩綠泛著青光,一陣細細的微風吹過,飄來縷縷清香,卷起珠簾,她的秀色又拂上書帙,清陰掠上酒尊。寫竹而不限于竹,竹便得到了真氣、靈氣、書卷氣和士大夫氣,可謂傳神之筆。過片“人畫竹身肥臃腫”的一個“畫”字,卻將整個上片的“真竹”遠距離拉開收縮進尺幅生綃中,點出那是“畫竹”,然后緊接著“記得小軒”等句又迅速過渡到“真竹”,寫在寂寞的夜晚,她和著皎潔的月色移影到人的東墻,從而使竹保持了生氣,寫活了竹之靈魂。
集句詞體現(xiàn)了蘇軾“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創(chuàng)作特點。他兼具學者品格,不但博覽群書,學富五車,著述豐碩,還非常注重學養(yǎng)對創(chuàng)作的作用,常常于論文談藝時提倡多讀多誦前人作品。他的集句詞創(chuàng)作與一般人的翻書覓句不同,不是臨時性地從古人書中左抄右取,而是熟讀默誦千萬首之后,含英咀華,深叩其意,然后才在創(chuàng)作時抽取自如,左右逢源,似從自家心中、口中流出一般。
二、回文詞
集句詞是蘇軾發(fā)揚光大的,而現(xiàn)存的宋詞回文體,則是蘇軾第一個創(chuàng)作的。蘇軾作有《菩薩蠻》七首,分別題曰:“回文”、“夏景回文”、“回文春閨怨”等等。其“回文春閨怨”乃四時閨怨之首,傅干注坡詞本題作“四時閨怨回文,效劉十五貢父體”,劉十五即劉攽,字貢父,《全宋詞》未收其作品,故曹樹銘校編《東坡詞》卷三云:“傅注……殆不可信。”然而《蘇軾文集》卷五十一《與李公擇十七首》之十三云:“效劉十五體,作回文《菩薩蠻》四首寄去,為一笑。不知公曾見劉十五詞否?劉造此樣見寄,今失之矣?!盵2](P1501)卷五十與劉攽第三簡又稱贊其所作“回文小闋,律度精致,不失雍容”[2](P1465),可見蘇軾的回文詞系仿效劉攽而來絕無疑問,由此可見,劉攽作回文詞早于蘇軾,蘇軾只是現(xiàn)存回文詞的最早作者。
蘇軾的七首回文詞屬于逐句回環(huán)體,又稱為倒句回文,這是回文詞中最為常見的一種。概括起來,蘇軾回文詞的內容可以分為三類:閨怨、閑情、寫景。
閨怨是回文詞的主要題材,蘇軾的七首,有四首分寫春、夏、秋、冬四季之閨怨,題作“夏景回文”者,實寫閨怨無疑;另一首“落花閑院春衫薄”,也未離此范圍。它們常常描寫閨中女子的形態(tài)裝束、相思的病愁之態(tài),無所作為的慵懶模樣,以及恨、怨的心理。如寫女子形態(tài)的有“表面紗輕”、“翠鬟斜幔云垂耳”、“薄衫涼”、“單衣”;寫其愁態(tài)的有“淺顰”;寫其心理的有“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羞對井花愁”;寫其慵懶的有“閑照晚妝殘,殘妝晚照閑”。而百無聊賴只有睡,或許還有在夢里與所思之人相逢,故對睡、夢的描寫更是蘇軾感興趣的:
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
暈嫌枕印,印枕嫌暈。
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
結合這些描寫可以看出,蘇軾回文詞的閨怨題材多方面、多角度地刻畫了女性形象。它綜合了唐詩中同類題材的基本手法,而加以糅合與集中,更加精細、工致,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詞所特有的色情成分,側艷婉媚。
閑情內容指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些小感慨、對時光流逝的嗟嘆等等。蘇軾的《菩薩蠻》“嶠南江淺紅梅小”一首,傅注本題作“紅梅贈別”,寫的就是一般的別離之情,據(jù)詞中“嶠南”二字及“老人行即到,到即行人老”二句看,當作于晚年貶謫惠州之時,所謂“離別惜殘枝,枝殘惜別離”,雖然有著較為真摯的情感,然而與艷情別離相比,殊顯疏淡,故稱之為“閑情”。凡此種種,皆是生活瑣事或凡人閑情,但寫來別有風味,自然而然,如生活本身一樣真實、平淡而又值得咀嚼和品味。
景物描寫實際上貫穿在以上兩類題材之中,景因人而設,無人之景形同虛設。如蘇軾《菩薩蠻》“落花閑院春衫薄”詞,寫庭院寂靜,閑花飄落,春日遲遲,黃鶯鳴囀;“翠鬟斜幔云垂耳”一首寫梨花飄落如飛雪;“柳庭風靜人眠晝”一首寫風靜柳枝垂立,庭院寂靜,基本上都是靜景。蘇軾的回文詞雖然沒有純粹描寫景物的,但景物描寫顯然是刻畫人物、抒寫閑情的重要手段,因而也是它的內容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回文詞的內容相對來說比較狹窄,偏于離別思遠、閑情偶寄一類,若以經國大業(yè)、理想抱負、人生遭際、懷古詠史來衡量,它的價值微乎其微。但江河之大,不捐細流,作為一個詞學品種,它無疑為詞壇增添了一縷色彩。同時,即使把它的內容完全縮降到閨怨一種,畢竟不同于《花間集》的艷情詞,因而,不能因為它特別講究文字技巧而一概加以否定。
三、隱括詞
“隱括”本是指矯正竹木的工具,揉而曲之曰隱,正而方之曰括。引申用于指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種就原有的文章加以剪裁或改定,使之合乎新的體裁樣式的文體。隱括體詞在蘇軾詞集中不是很多,但作為新的詞體,還是應當給予相當?shù)淖⒁狻?
蘇軾創(chuàng)作的隱括詞,是指就某一位作家的某一篇詩文作品進行完整的改寫,或取其字面、成句,或取其意境、內容,或句、意兼取,使之成為一首新詞,合于詞的聲律、平仄和聲腔法度。它不是像賀鑄的多數(shù)作品那樣,在一首詞中集輯幾家詩之零句(賀詞卻又不完全是集句體,不遵守集句的規(guī)則,喜對他人詩句進行文字上的改造)。
根據(jù)前人及今人的研究成果,蘇軾是隱括詞最早的作者。通行本蘇軾《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詞題引“公(按:指蘇軾)舊序云”一段話說:“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最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嗌钊恢?。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闭珙}中所喻,此詞隱括韓愈《聽穎師彈琴》詩,作于元豐五年(1082)。而其《哨遍》詞題序亦引“公舊序云”:“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使家僮歌之,時相從于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jié),不亦樂乎?!贝嗽~即是隱括陶潛《歸去來辭》,也作于元豐五年。這兩首隱括詞不僅作于同一年,而且創(chuàng)作的經過情形也非常接近。另外,蘇軾還有一首《定風波》(與客攜壺上翠微)詞,傅注本、百家詞本、元刻本并題作“重陽”,明萬歷間焦循批點《蘇長公二妙集》本、明萬歷年間康丕揚刻《東坡先生外集》本、明末毛晉《宋六十名家詞》本始于題下注“隱括杜牧之詩”??计湓~,八個七字句俱是出自杜牧《九日齊安登高》詩,惟句序小有變化,如杜之“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改作“酩酊但酬佳節(jié)了”,杜之“不用登臨嘆落暉”改作“登臨不用怨落暉”,杜之“古往今來只如此”改作“古往今來誰不老”,杜之“牛山何必淚沾巾”改作“牛山何必更沾巾”,中間又穿插進“年少”、“云嶠”、“多少”三個二字句,與一般的集句詞不同,而又與上兩首隱括詞風格略異:原詩成句使用太多,尚未達到圓融渾然之境,似乎是此前的試驗品。
前人對蘇軾隱括體詞的評價看法不一。如金王若虛《滹南詩話》云:“東坡酷愛《歸去來辭》,既次其韻,又衍為長短句,又裂為集字詩,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爾。是亦未免近俗也。”[3](P67)對蘇軾的隱括等做法頗不以為然。清賀裳《皺水軒詞筌》則對隱括體詞一口否定,說:“東坡隱括《歸去來辭》,山谷隱括《醉翁亭》,皆墮惡趣。天下事為名人所壞者,正自不少。”[1](P710)可謂辭嚴色正。劉體仁《七頌堂詞繹》更云:“隱括體可不作也,不獨醉翁如嚼蠟,即子瞻改琴詩,琵琶字不見,畢竟是全首說夢。”[1](P623)而清王士禎《花草蒙拾》的態(tài)度則比較溫和,只把它當作是文人的游戲:“蘇東坡之‘與客攜壺上翠微’,賀東山之‘秋盡江南草未凋’,皆文人偶然游戲,非向《樊川集》中作賊?!盵1](P676)但是,激賞者也大有人在。如宋張炎《詞源》卷下謂:“《哨遍》一曲,隱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盵1](P167)清馮金伯《詞苑粹編》卷四云:“東坡隱括《歸去來辭》,山谷隱括《醉翁亭記》,兩人固是詞家好手?!盵1](P1824)我們以為,諸家之論,抑之者太過,揚之者太高,不抑不揚者實乃小視之為游戲,多非持平之說。就隱括詞的內容而言,確無值得稱道之處;就其“改編”技巧而言,則不得不承認作者的苦心孤詣及手段的高明;而就其“以詩為詞”、開拓詞體這一點而言,更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應當全面予以肯定。
總之,蘇軾以其豪放曠達的性格和超脫塵俗的才情,對詞體的形式進行了大膽的探索,創(chuàng)作了許多藝術水平較高的作品,為后人建立起了一個光輝的藝術典范。
參考文獻;
[1]唐圭璋.詞話叢編[M].BJ:中華書局,1986.
[2]蘇軾.蘇軾文集[M].BJ:中華書局,1986.
[3]王若虛.滹南詩話[M].BJ: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原載《文教資料》〈中旬刊〉2008年5月第14期,署名劉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