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孫草明覺得自己在南京待不下去了，他一定要有事做才行。想到揚州看看，老姐和韋生在那里。

庚寅年四月三號，草明坐早上八點的火車去揚州，在候車室等車，七點半時蘭蘭發(fā)來一條短信：

還好嗎？夜里夢到你了。我不是不疼，只是在學著麻木。真的希望你早些步入正軌，一切都好。不要怪我，人還是那個人，那個傻傻的我，但是這個環(huán)境讓我必須現(xiàn)實，我希望我們還能是親人。

草明坐在那里，想起以前有很多次他告訴蘭蘭說如果她有了更好的選擇草明都不會去阻攔，只要是她愿意就好。那個時候蘭蘭老是埋怨草明不在意她，可是天知道草明對她的情意，傷感的孫草明總對蘭蘭說：“只有你不要我，沒有我不要你。”匆忙的人們常常計劃趕不上變化，更何況明天無法預(yù)料，還能怎么樣呢？

草明到揚州時老姐正在上班，韋生來接他，帶他去“煙花三月”招聘會。揚州的公司并不是很多，草明看下來，一共投了兩家，一家是招聘做網(wǎng)站的編輯，與他的專業(yè)風馬牛不相及，另一家是制獸藥的工廠，招的是操作工，因為是化工企業(yè)，以他的學歷去應(yīng)聘輕而易舉。

中午草明和韋生在揚州大學外面的餐館吃飯，韋生現(xiàn)在讀研究生，就在揚大的醫(yī)學院。晚上老姐下班回來，問草明投簡歷的情況，又詳細問工資待遇、以后的發(fā)展等等，她這會一門心思想賺錢早點買房子，讓草明也幫著點，草明說自己能做的一定會做。

四月六號下午草明去那家藥廠面試，另外一家并沒有打電話來。坐車從市區(qū)到揚州下轄的江都，工廠在縣城的郊區(qū)，還要再轉(zhuǎn)一趟才能到。下車看到路邊的田里種著開得鮮艷的金黃油菜花，草明想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這么熟悉這么刺眼的顏色了。

這是一家中小型私營企業(yè)，按一般化工廠的布局，工人有兩三百。辦公室他進不去，草明本想去檢驗科，但被告知那里基本是女生。以他的情況去車間最合適，草明并不大在意現(xiàn)在做什么，重要的是要有事情做，他不敢閑著。一同面試的還有三個人，都是男生，也都是年輕人。公司的老板來看了看，對大家講了些鼓勵的話，他介紹了工廠的概況，自愿留下的就可以準備上班了。

草明回去后跟老姐匯報情況，他覺得還行，反正他就把這看成工作。趕回南京取來行李，收拾著去報到。老姐為他準備了被子、熱水瓶，等到休息的時候他還可以回市區(qū)玩，也沒有什么不方便。

報到的時候管理生產(chǎn)的周副廠長問草明是哪的人，他說是泗洪的，周廠長說工廠里正好有草明不少老鄉(xiāng)。他叫來一個人負責安頓，介紹說是車間主任，也是泗洪的，叫國保，在那已經(jīng)有五年了。國保老家不是龍集，但一口鄉(xiāng)音并沒有什么差別，他熱情招呼著新來的草明。領(lǐng)著草明去廠里宿舍住下，告訴他每天的吃飯時間，讓他準備飯盒。國保說工作的事他一定會照顧好，不會讓草明受委屈。

傍晚的時候草明到外面買東西，離那最近的超市并不遠，步行幾分鐘就可以到。他看到一個飯盒，跟他在南京時上班用的那個一模一樣，那是蘭蘭以前買給他的。他拿著飯盒心里禁不住想起很多事，買了下來帶到宿舍。

國保就住在隔壁，晚上他喊草明一塊過去玩。坐著聊天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個人，稍胖，長相很敦厚，草明第一眼看著就覺得這是一個可信賴的人。國保介紹說他叫周勇，睡草明下鋪，他去揚州剛回來，草明的工作就給他來帶。

草明跟著周勇在二車間上班，在工廠的第一道工序水解工段，一塊的還有個高師傅。水解線上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但只有兩班人，這就是說每次他們要上十二小時的班，趕上換班的時候要上二十四小時，私營的工廠恨不得能榨完工人身上的所有剩余價值。按規(guī)定每天早、晚七點半開始工作，先上兩個十二小時白班，再來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以后再上兩個夜班，總的來說就是三個白班加三個夜班，依次循環(huán)。草明以前沒在工廠里待過，也沒上過夜班，但他還是熬過來了。對于他來說做什么并不那么重要，他清醒的時候腦袋里總是在想東西，也許只有生命結(jié)束的時候才會停止，他不能閑著。剛上班那幾天夜里還比較涼，這幾年氣候異常，時而在一天里能讓人經(jīng)歷從夏天到冬天的過程，叫人很不舒服。二車間的通風非常好，空間又很寬敞，上夜班的時候雖然有棉大衣可以披著，但草明還是常常被凍得發(fā)抖，又困得打瞌睡，可是有儀表要觀察，即便輪流著看他也沒多少時間可以休息，更何況沒地方睡覺，最多趴在桌子上，時間久全身都麻了。

水解工段有五個反應(yīng)釜，一個班次通常要照看的起碼有三個，白班的時候相對事情多一些，安排好也沒什么困難的，但是周副廠長每天不定時地來檢查，不讓聊天不讓玩手機不讓久坐。夜班的事少一點，可是熬十二小時幾乎不睡覺讓草明有點崩潰，輪到換班的時候他上完一天一夜的班差不多筋疲力盡。夜班通常要向反應(yīng)釜投冰降溫，每次十六桶，每桶上百公斤，靠兩個人抬著倒進去，他還是撐住了，至于抽酒精、蒸酒精時要一人搬動好幾個三四百斤的大桶他也一言不發(fā)，他只是想著把事情做完就行。草明空閑的時候沒什么娛樂活動，他也不是愛湊熱鬧的人，要是晚上下班他洗洗躺在床上用手機上上網(wǎng)或者看看書，要是早晨下班他吃了早飯倒頭就睡，一直到吃晚飯時才起來，中午懶得再下去。

宿舍沒別的擺設(shè)，一共住了三個人，除了周勇，還有個在別的車間上班的李玉，跟草明見面少說話也不多。這里住宿免費，吃飯的話都是在食堂，早飯不收錢，別的時候都要飯票，每頓一張，是從財務(wù)處買來的，每張5毛，就是說要是每天都在那吃最多花1塊錢。不過讓草明難以接受的是，午飯和晚飯一般都要湊夠六個人才讓吃，名義上說是杜絕浪費，但這樣總會帶來不方便，因為大家吃飯的時間并不一致，差不多每次湊成一桌的都是不同的組合。早飯通常是甜餅加米粥，有時有炒飯，中午和晚上基本是三菜一湯，天天變樣，雖然口味未必如何，總算能填飽肚子，草明沒有多余的要求，先活下來再說。

上班的時候要穿工作服，車間里氣味比較刺鼻，所以要戴口罩，又常要接觸腐蝕性強的化學藥品，橡膠手套必不可少。硝酸、硫酸、片狀氫氧化鈉都是要用到的原料，這些藥品若沾上皮膚那就是痛徹心扉的身體折磨，還有帶劇毒的甲苯、二氯苯胺讓人望而生畏。有一次向反應(yīng)釜抽醋酸的酸酐也就是醋酐的時候草明被強烈的氣味嗆到，眼淚刷刷往下掉，半天才緩過來。除了化學藥品的威脅，還有機器轉(zhuǎn)動聲轟隆隆作響，車間里的味道也讓他很不喜歡。好在周勇非常照顧他，有什么事都想著幫他解決，還耐心教他操作流程。

周勇與草明年紀相仿，也是前一年畢業(yè)，在那工作有一年了，他和國保的關(guān)系非常好，管國保叫大保。二車間屬國保管理，他還有個副手是他的發(fā)小，叫紅軍，草明覺得他們那兒的人起名字挺有特點。周勇也有兩個姐姐，這讓他們倆有了共同的感慨，那就是有姐姐真好。現(xiàn)在的家庭里通常是獨生子女，孤單不說，還難以管教，因為沒個相比較的標準。有姐姐的人基本就是幸福的人，草明這樣想，沒事的時候他寫了篇《韋生與沙沙》：

韋生韋生，即姓韋的書生。要是叫韋先生不免有些生分，按南方人的習慣，叫韋生好了，總算還是個年輕小生。

韋生者，泗洪人也，現(xiàn)居揚州，青春氣盛，木訥寡言，行事有板有眼，說話不緊不慢，平日沉默居多，喜好運動，愛跑步，愛特步，喜歡飛一般的感覺。韋老兄大名乃上韋下明元，字、號暫無，以我對中國人姓名的了解與理解，此三字都是陽平，毫無起承轉(zhuǎn)合平仄相間的特點，讀起來像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般，實在罕見。第一次到揚州游玩時，韋老兄前來相接，老姐有言在先，此乃傳說已久正派男友云云。兩人高中便已相識，大學同在一個城市，風風雨雨攜手至今。據(jù)說高中時韋生曾與我一起踢過球，但我只記得幫老姐遞書遞資料當過短期光明使者月下老人，還真記不起這一茬，想來他們地下工作做得十分扎實。老媽曾有疑問：“你們怎么都喜歡找姓這么偏的人做朋友？”我連忙解釋：“韋姓并不偏啊！不是還有韋小寶嗎？”大學畢業(yè)老姐在鎮(zhèn)江上班待了兩年，韋生要繼續(xù)念書仍在揚州，雖說兩地隔得很近，但長此以往并非穩(wěn)妥之計。近期老姐將根據(jù)地轉(zhuǎn)移回揚州，圍繞此地開展革命工作。算來兩人在一起已近十年，感情穩(wěn)定目標明確，并于庚寅年初訂婚，可喜可賀。而這個消息等地球人都知道了才傳到我這里，好在最終禮金悉數(shù)歸入我囊中，多少彌補了這一尷尬，避免造成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

沙沙是我的老姐，大姐已經(jīng)嫁人，不作孫氏家庭成員管理。老姐排行老二，與我容貌相仿，為此曾被人誤認為雙胞胎。姊妹中數(shù)她話最多，個性也最潑，大概由于排行不上不下不尷不尬，造就了她與眾不同之處。小時候比較調(diào)皮，如今倒出落得文靜了一些。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字來形容她，那就是精。話說有一次一塊在街上買衣服，韋老兄也在，她進去講價，韋老兄對我擠眉弄眼，大抵意思是說于心不忍，因為她砍價總是太狠，常常弄得人家情愿從此罷手不再做生意。

老姐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時時不按常理出牌。十五歲初中畢業(yè)遠離家鄉(xiāng)出門打工，因為年紀太小工廠不敢收，于是回家學做生意，早出晚歸一年辛苦之后悟性陡升想再回學校讀書。先在鎮(zhèn)上初三念了一年，上高中時與我同校，第一年高考沒有好學校可報，復(fù)讀之后在揚州讀完大學，由此可見她的魄力和勇敢。老姐初中時有一篇寫得很好的作文，而且其中提到了我，恰巧我讀到了，不由地內(nèi)心澎湃感慨萬分，以我當時稚嫩的眼光，還是得四十五度角仰望。因為英語基礎(chǔ)不好曾央我教她，但我總沒認真對待，現(xiàn)在想來多少影響了她出國發(fā)展的機會，十分抱歉。中學時每當她來找我，同學總是喊：“你妹妹來了。”弄得我灰頭土臉不停郁悶，也更顯得滄桑了。我常想娶老婆就應(yīng)該找這樣的，會洗衣服會做飯，能賺錢養(yǎng)家也勤儉持家，堪稱中國勤勞婦女的典范。

韋生與沙沙感情甚篤，全賴他們相親相愛相濡以沫同心同德共度難關(guān)，為了明日夢想并肩同往，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人生的風雨也把情感的基石磨礪得更加堅固。

好一對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