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珍，秀珍。

這不是屬于我的名字，我卻守護了一輩子。秀珍，秀珍，在你眼里，我是誰，是年少時你家的下人？還是年輕時逃向異地？又或是壯年后回歸故里的人？六十年過去，一切依舊如此清晰，清晰得我不得不以紙筆記憶，免得它雀躍離去，一如同你。只是，只是怕這一場痛快的感情傾訴會嚇到你。罷了，我藏了一輩子，如今行將入木，求你給我喘息松氣的機會。

從何說起，啊，太遙遠。那時我尚年少，目不識丁，父輩起便在你家做工，在你家朱瓦雕檐下長大，你是小姐，我是仆人，雖朝夕相遇，卻心隔千里。那時的我，不是不喜歡你，但也只是喜歡而已，如同喜歡精致昂貴的玩具，雖不能掌握，卻可以敬拜。日月成年，我已長大，為你拉車，依舊朝夕，心情卻變化極巨。每晚將車擦得锃亮，生怕一粒微塵會弄臟你的鞋子，惹你發脾氣，啊呀，你從未發過脾氣，如此親近可人，也許我只是希望你發脾氣，可以多說幾句，不然平日里你只說來去的地點，與我這樣的下人無太多言語。清晨看你盛裝出門，翩然至我身前，我總幻覺你是來見我，可惜你去見的是吳家公子。門不當，戶不對，所以我沒有絲毫埋怨，依舊心甘情愿將你送到他面前，然后在遠處等候，裝作看風景，吸麥根，吹口哨，若無其事，可心如刀剜。我不可能不痛苦，不可能不埋怨。為何祖輩做工，若是如吳公子般家世顯赫，該多快活！可對現實的拳打腳踢已然毫無意義。我不是不曾想過富家小姐跟著窮小子私奔的故事，可是，你未曾喜歡我，縱然我全心全意讓你跟了我，我又拿什么來給你幸福生活？注定的天差地別，無可奈何。除了日思夜念，毫無他法。想來可笑，因為時刻念著你，不是走路被石頭絆倒，就是引火把衣袖燒著，精神時常恍惚，夜夜呆坐院中，望月，月中你的臉，如此美滿。看得癡迷，淚流不已。父親還以為我得了癔癥，回鄉時請人為我驅鬼。我并不反抗，因為全無心思。

以為可以永遠這樣守著你，直到那一天其他人議論說你要嫁到吳家，離開這里，那一刻，天崩地裂，耳邊轟鳴。我悄悄退出去，至無人處，發足狂奔，直入河中，竟渾然不知，幸而被人救起，也未回家，直接逃離，去往別處。以后的日子，參軍，學習，戰爭，終至和平，全國解放，官職在身，常有人熱心張羅，那個年代叫介紹對象，我和玉芝就是那時認識的，她是首長的女兒，首長期望著她能與我成家。躊躇，猶豫，我曾返鄉，回到這里，打聽你的消息。也許你還記得，我曾登門拜訪。那一次，刻骨銘心，對你而言，只是驚喜地看到昔日的下人成為今日的軍官，而對我而言，一別多年，終于能夠與你相見，得償夙愿，美夢成真。我原以為自己有所成就，可以挺胸抬頭地娶你，可是，我錯了，抑或是命運錯了。你生活得很幸福。吳先生不是洶涌的人，你們的生活，雖無強烈的感情，卻多幾分平淡與細膩，溫情脈脈，雖不熱絡，也不蕭瑟。為你高興，心中卻難以自制的悲痛。那一天，我明白，今生，你都不會屬于我。我不可以介入你們的生活，這對吳先生不公平，既然你已有穩定富足安逸的生活，我為何要擾亂這秩序，重設你的軌道？我怕你無法接受，所以只好默默退出，躲在角落，獨舔傷口，歸來，與玉芝成婚。

玉芝是個好女人，我一直對她心有慚愧，雖幾十年相濡以沫，攜手走過，可每當想到我未將心交給她，便十分難過。她似乎未有察覺，我待她很好，日子順暢美麗，猶如你的生活。

那時情緒時常起落，因在異地與你相隔會無盡思念，分秒折磨，想見你，想保護你，想給與你一切，于是決定搬回來。我只說心念故土，玉芝并不反對。在此安定后，與你便成朋友，時常走動，見到你便欣喜如孩童，見到你與吳先生相偎情深便雷電隆隆，可是見到你便必然見到他，所以每次見你都悲喜雙重，仿佛一顆滾燙的心被兩股極其巨大的力量相反絞磨，成銅鏡，鏡中你我執手，鏡外你偎旁人。這樣的折磨實在無法忍受，借機離開，可不久就會加倍想念，只得乖乖回來，守在你身邊。

如此一來，心境時好時壞，不能透露，痛徹心扉，也只能深埋心底。幸而玉芝一直在我身邊，只道是戰爭留下陰影，時常寬慰我，令我心安然，如此好的女人，我不能辜負，于是即使你的先生過早離開，我也不能再越雷池，我有責任在身，不能越步。

我想我是自私可怕的人，吳先生的離開，我起先喜大于悲，再不必看到你們恩愛的樣子，仿佛承載千年的山川瞬間消失，可不久我便替你難過，因你那樣孤獨。我不能撇下玉芝，可又不忍見你伶仃，因而才發覺其實見到你被人呵護照顧時的欣慰遠勝過見你孤苦無依的悲絕。原來我只是要你幸福。

吳先生走后我們兩家更頻繁地走動，你竟毫無知覺，只以為是主仆的情意深切而轉化成朋友的情誼。也許玉芝會有所察覺，畢竟有時無意識會對你過分關注在乎，不能隱藏全部，偶爾，她的眼神會有異樣，更多時候，她選擇沉默，而我選擇加倍地回報她。

就這樣，一輩子，始終在你身邊，你卻不知我對你轟轟烈烈的感情。

就這樣，一輩子，始終在你身邊，你卻不知我對你熊如天火的感情。

就這樣，一輩子，始終在你身邊，你卻不知我對你濃如瓊漿的感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生死相許。

想了一輩子，藏了一輩子，等了一輩子，守了一輩子，直到現在，我終將離去。上天憐我，將我收回去，不再受此煎熬?？墒?，如果有來生，我仍然希望見到你，哪怕依舊不能在一起哪怕依舊要忍受這輪回的折磨，我仍然想要見到你，一眼也好。我愿生生世世受此折磨，只為能永遠守護你。

你我已是花甲之人，說“愛”太過肉麻?？墒?，既然行將入土，我為什么不敢說這個字，仿佛這個字激起我的斗志與勇氣，回到青年時代，戰場殺敵時懷里揣著你的名字，就這樣一路走來，現在，把這個字送給你，你若厭惡，即可拋棄，奈何橋頭我先走一步。你若接受，我便歡喜，奈何橋頭我永遠等你。

唉，可是，過了奈何橋，你還會有對我的記憶嗎？不必問我，縱使孟婆湯泛濫成海，我在這海中浮沉千年，時刻想念的，依然是你。

你說，我怎么過了這么痛苦的一輩子。

其實，我倒覺得這輩子也很幸福。

因為，愛了一個人，很深，很深，深到不能言語，不能表示。

你喲，太傻了，六十年，竟未發覺，是我不夠熱烈？我想不是，是我藏得太深，深到自己有時也會忘卻。因為忘卻，所以天真地以為已經與你過渡到兄妹的感覺，只是頻繁的夢境冷靜地提醒我，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可又會怎樣？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我走得心神不寧。

放心地喝湯過橋，下輩子，我會去尋你，若有機緣，我對天發誓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若上天果真忍心，我仍愿像今生這樣默默守護。

秀珍，秀珍，請允許我最后喊你的名字，這個名字，是我此生唯一的標志。

秀珍，秀珍，請允許我大聲喊你的名字，今后陰陽相隔，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我寧可在奈何橋多等，也不愿你在陽間少留。

秀珍，秀珍，請記得，此生，有如此愛你的人。這是我的驕傲，也是你的自豪?？上?，這一生，未曾牽過你的手。來生吧，求你給我一次機會。

秀珍，秀珍，我走了。

信紙抖落，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