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復生彌撒
- 就算世界無童話
- 于筱筑
- 5887字
- 2009-06-25 16:23:56
顧輕瑤是在2005年的元旦收到快遞的。
那天清晨她醒來,像個遠離戀愛煩惱的孩子,再也無需靜默著隱忍,以不動聲色的表情來將心思掩藏得一干二凈。她甚至做了個無比清爽的夢,夢里面有超脫遠去故人的靈魂樂,如天女散花般盛放的煙花,它們隨著不遠處寺廟里的頌經聲漸漸彌散開來,點滴滲透到新年臨近的晚鐘里。夢與現實交匯的地方,那些走馬觀花愛過的男生,費盡心機挽留過的一些人。就這樣,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匆匆消失在人海,再也尋不著。
早上九點,天已大亮,顧輕瑤下床把燈關掉。一直以來,她怕黑怕痛,聽鬼故事會亂想,所以睡覺時要把燈打亮。在一起的時候,許柏林有許多個晚上沒有睡好。后來他自己買了個眼罩,才互不干擾。往往都是她睡完一覺,他才剛剛入睡,她在他的黑眼罩上用白的顏料筆畫烏龜,她晃當自己的腦袋用發梢在他臉上撓癢癢,她低下頭來吻得他睡不好。他拉開眼罩時的眼神惺松極了,之后又迅速把眼罩拉上,咧著嘴,瞇著眼睛不想睡。
她下樓的時候精神并不是很好。因為租金便宜,才選擇在這里住下來,這里離地鐵有二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公交車需要來回轉來轉去,小區管理員有一張破落的喉嚨,每天早上健身的人總喜歡大聲講各種各樣的話吵得人睡不著,隔壁有一個愛哭鬧的小孩子,樓上的關門關得叮咚直響。她總在半夢與半醒之間,想到那個不到六十平米的小房子。許柏林圍著圍裙燒一個蕃茄炒蛋,炒一個金黃的小雞蛋,再燒一個雞蛋湯。他會跑到她的面前叫她蛋女王,不是源于她喜歡吃蛋,而是新買了鍋爐的他只能燒熟幾只雞蛋。他喜歡那些橢圓得很不規則的家伙,因為它們開水燙燙也熟,不會那么容易吃壞肚子。他甚至用亂七八糟的方式承諾她,他說,總有一天,你會成為牛肉女王、蔬菜女王、壽司女王、滿漢全席女王……許柏林也曾經看各種各樣的烹飪書籍,下載形形色色的做菜視頻來兌現他的承諾。2004年的圣誕,許柏林把自己裝扮成一棵圣誕樹,口袋里有用顏料筆寫下的長信,帽子里放著他制定的只用于限制自己的十二條家規,巧克力彩豆藏在蛋糕里,桌子上擺滿飛禽走獸,這一天他無比歡快地忙碌,忙得頭皮冒煙了,還顧不上喝口水。
“我知道我做得還不好,但我怕今天不做以后就沒有機會了。”許柏林夾一塊去了皮的紅燒雞塊放在顧輕瑤的碗里。“今天我們好好吃一頓,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許柏林也在給自己打氣。
可是顧輕瑤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她也只會吃個三分飽。圣誕對于她的另一個人來說,是個大日子,她說,“對不起,很美味,我也知道,你真的在用心,可我不能吃太多。”她抿著嘴長舒一口氣,她仍舊沒有騙他,“Van在等我。”
桌上淺淺動過的菜肴都在憂傷地望著許柏林,他用一個目光測量顧輕瑤的距離。顧輕瑤緩緩掩上的門,終是沒有隔住許柏林胸腔里無從忍受的恫哭聲。過了很久仍舊響在她的耳邊,用千手觀音的巴掌也揮不去,隔壁輕快的圣誕曲也隔不掉,仿佛空氣里都是眼淚微酸的味道。
放眼望去,整個大樓都在歡唱,惟獨六樓最悲傷。
整個晚餐顧輕瑤吃得索然寡味,即便是努力提醒自己要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Van小聲地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于是Van也不沒有固執地問下去。她很幸運自己遇到這樣尊重自己且通情達理的男人。所以她很樂意地去替Van付了餐費,并請他一起去看電影。Van說,“明天陪我一起去換點現金吧。”
19歲的Van有一頭金黃的頭發,高高大大得很紳士,這個倫敦的小伙子來中國作為期一年的旅游。他會說很簡單的中文,能聽懂顧輕瑤語法錯得離奇的口語是他最大的本領,這讓顧輕瑤自豪極了。他聽著顧輕瑤磕磕絆絆地將一句英語零七八碎地擠出來再拼湊完,然后用簡單的詞匯復述出來,顧輕瑤偶爾會教他中文,他繞來繞去說不明白的語調在顧輕瑤聽來無比可愛。
牽手是心跳的儀式。顧輕瑤在和Van掌心輕觸的一剎那忽然間記不起許柏林的臉。
銀行的實習柜員杜若是在接過Van的護照時看到顧輕瑤的。隔著薄薄的防彈玻璃,杜若心中有著太多的不確定。后來Van牽著顧輕瑤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銀行大門的時候,她才猛然想起來。一個月前,她看到顧輕瑤身邊有一個與她很般配的許柏林,顧輕瑤曾經和他一起來過這個地方。
翻出放在抽屜里的一張辦理業務的單據,她關掉面前的麥克,給那個陌生的號碼撥一個電話,她問:“許柏林嗎?Van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手牽著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臉有點發燒。也許這并不關她的事,但她覺得她有義務讓許柏林知道在他的身后發生的這一切。
她記得10月中旬的時候,Van立在她的小窗戶前,一臉的惆悵。偌大的城市,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忙的人。每個公民在一年內只能兌換與外幣等值的五萬人民幣,而Van的早已兌換完。他身上的美元幫不了他,而在這個城市,不賺錢的他只能每天花出大筆大筆的現金。杜若覺得前來咨詢業務的許柏林挺面善的,試著可不可以借用他的外幣兌換額度。許柏林看著面前這個金發碧眼的英國小伙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最后拿到兌換的人民幣時,Van用他流利的英語說,“thankyouverymuch,myfriend!”
“如果你今天不幫他,他會遇到很大的麻煩。有再多的美元,他在中國也是窮人。”杜若笑著對許柏林說。“讓保安將你的身份證復印三份,然后送過來。”
“為什么是三份?”許柏林問了一下,杜若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呢,許柏林已經跑開了。杜若當然不會告訴他說,“有一份我想留著。”
許柏林是有女朋友的,而且那個女朋友好像比杜若更漂亮。杜若嘆了一小口氣,然后把他的身份證復印件揉卷起來,扔到地上去。只是幾秒鐘的時間,她又撿起來,鋪平了,壓在抽屜的書本下面。
誰也不會想到,Van與許柏林會再次遇到。而且,還很不厚道地卷走了“myfriend”的女朋友。
接到杜若電話的許柏林說,“我知道,謝謝你。”他甚至都沒有去問這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是誰的,也沒有去猜測這聽起來完全陌生的聲音到底是出自誰的喉嚨。
是的,他早知道了,顧輕瑤沒有瞞他。
顧輕瑤給許柏林的短信里說,我在你單位樓下的咖啡廳里等你,你下了班就過來。
默契是永遠都不需要培養的。下班后一路小跑著過去推開咖啡廳的門以后,許柏林只是看了顧輕瑤一眼,和她目光相對了一下,就轉過身去,獨自離開了,一個人走在落日的碎花陽光里。
他看到的是顧輕瑤坐在Van的對面,與他十指相扣放在桌面上。他也明白,顧輕瑤是故意的。許多的話,開口講出來太傷人,不如以磊落的姿態,出現在舊人面前。
“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人比我再愛你。”許柏林說。
“這一輩子我不會再像愛他一樣去愛別的人。”顧輕瑤接過他的話說。“對不起,相信你也知道,兩情相悅的人太少太少。太多的女生接受戀愛的原則只是因為那個人看起來還不錯,而且也肯對她好。我也曾相信過只要我不吝嗇對你的好,我也總會有一天會真的喜歡上你,我也曾經以為我會像你愛我一樣來愛你,然后安安穩穩地過下去。遇見Van以前這些都是對的,遇到Van以后我發現我以前的認為都錯了,原來這世上真會有個人因我而存在。你可不可以讓我奮不顧身一回,不計后果一回。”
“可是他只有一年的旅程,一年后你怎么辦?”許柏林很為她擔心。“盡管我知道,喜歡與生存有著同樣的道理,同樣只有一個字,就是忍。忍得過來就白頭,忍不過來就分手。可我眼里也不想摻一絲一毫的沙子。”
許柏林在深夜的時候一個人在天橋上抽煙,那是他骨子里最深沉的沉寂與思考。在明明滅滅的煙頭面前,微弱的亮燈照著白頭發的老夫婦手牽著手緩緩從他面前走過。那些看得到的白頭,很多人一輩子都走不到;暫時留下來的戀人,如果可憐一下剛走的那些人,或許就不會高興得太早;一直留下來的,時間久了,你才發現,那其實才是噩夢的開始。
比如說小情侶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一邊相處一邊吵架,比如說新婚的夫婦總愛無休止地去計較柴米油鹽醬醋茶。
許柏林起去計較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提前走丟了。
好天氣突然蒙了塵,仲夏孟夏都變得不分明。于是在不分明的天氣里,許柏林買了一大堆的護膚品,這樣會讓他的皮膚看起來白晳得多,他還去美發店里染了自己的黑頭發,打理成和Van一樣的發型。他固執地安慰自己,他不介意自己暫時做一個替身。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顧輕瑤要留下來。
“這樣會不會離你的標準近一點?”許柏林說話的神色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心跳急促得如同擂鼓。
“你真好笑。”這是顧輕瑤對他的回答。
鏡子里的他確實挺好笑的,頂一頭極不習慣的黃毛,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這么卑微過,那樣的卑微蜷縮在他的行動里面,綻放在他自己戰栗的唇齒之間。仿佛是頂著莫名的鄙夷與遺棄,什么都不說了,就這樣吧。
于是平安夜他不平安;圣誕節他是最聊落的剩蛋;元旦那天他只想做滾得遠遠的的圓彈。
2005年的每一天他都需要從零開始無依無靠。再許一座遙遠的城池叫柏林,顧不得輕唱一曲遠去的歌謠,將心事付瑤琴。是日后的天天年年。
在后來的幾天里,顧輕瑤陪許柏林認認真真地吃了一頓飯。晚飯的時候,許柏林真的很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過要讓自己變成一只兜兜轉轉的隱形超人,不計較自己以怎樣的身份、怎樣的名義陪她走這一程。他也相信,只要耗盡時光,顧輕瑤終有一天會離開Van,畢竟她與他之間,有著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也相信,他的癡心不會輸給他。
一直以來,許柏林都信奉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夜宵不HIGH。許柏林就是在往日很HIGH的時間段里收拾行李搬到火車站附近的小旅店的。住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每一秒都是窒息的感覺。
畢業的時候,父母給了三十萬,許柏林不肯接。母親說,“租房子也要花租金,不如提前給你買個小房子,以后你攢齊了再還我。”許柏林明白母親的意思,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來還這筆錢給她。哪個父母窮盡一生不會為子女奔走勞碌呢。他看到母親目光里流露出來的欣喜模樣,顯然對顧輕瑤這個兒媳滿意極了,她真正的意思是,房子也買了,你們賺錢自己花,如果時間差不多了,就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吧。
相比較現在的畢婚族而言,許柏林為她想了太多太多。畢業走上工作崗位的那一年,許柏林和顧輕瑤一起來到這陌生的城市,城市的第一夜,沒有月亮,天空掛滿千千晚星,在一個經濟型酒店的小房間里,許柏林說,“我們兩年以后結婚好嗎?”
這短短的一個小問題,是他的心思與決心。也是他生命里暗不見光卻晶瑩得透亮的琉璃球,更是因為深深喜歡著一個人而美好而卑微起來的心。顧輕瑤只是輕聲地“嗯”了一下,許柏林便開心了好久好久,他確信從她的短句子里聽到了她的歡喜與心跳。可他還是不無惆悵地拋出了下一句,“我不知道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有更值得你去喜歡的人出現在你的面前。你要在這兩年內好好找,如果過了兩年,我怎么也不會放你走了。”
那天晚上顧輕瑤哭了很長一段時間。關于許柏林內心的脆弱與敏感、感性與拙笨,她一清二楚地看在眼里面。她覺得他同樣柔弱極了,要小心地去呵護才可以贏得一個未來。
在顧輕瑤的工作看似穩定下來以后,許柏林就買了一幢小房子。坐落在顧輕瑤的單位附近,打開陽臺的小窗戶,就可以看到顧輕瑤單位的淺棕色玻璃窗以及墻頭用于點綴作用的墨綠色小磁磚。盡管是同樣的時間上班,但每天早上許柏林在搖搖晃晃的班車里與一群趕工的小青年擠在一起時,顧輕瑤還在床上睡得不亦樂乎。許柏林在快到單位的前一站打一個電話給顧輕瑤,當她的鬧鈴喚她起床。顧輕瑤在他的電話鈴聲中翻身起床,摁掉那個紅色的小按紐,然后洗臉刷牙,吃一口許柏林準備好的早餐,一路小跑著趕回單位。
那時候QQ還沒有抖動窗口的功能,于是許柏林就在那臺慢得不能再慢的工作電腦等MSN慢慢地爬上線,然后抖一抖顧輕瑤的小窗口。顧輕瑤也會開一下MSN,看窗口抖動如同蠟筆小新的小屁股,點開視頻調節,用上面的視頻來給自己補妝。在顧輕瑤的概念里,攝像頭一日不用覺得面目可憎,一周不用便會感覺靈魂可憎。
顧輕瑤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在上班的日子里覺得面目可憎。
顧輕瑤找了房子自己搬出去的那一天,仍舊習慣性地打開電腦的MSN,但是窗口空落落的。許柏林的頭像一直灰著。她出去開會的時候,許柏林給他留言,他說,把你的新地址發給我好嗎?我還有一些東西要寄給你。
還有什么話可以說呢,任何言語上大度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有一點小氣餒,狠狠愛,直至成傷,于是沒有什么可以再見面的理由了。顧輕瑤想說些什么,來來回回打了好多字,總是覺得不合適,于是作罷。所以在元旦的前夕,顧輕瑤收到了來自許柏林的快遞。
她捏了捏綠色大信封,看起來很有份量的樣子。硬硬的像鑰匙,方方正正的像是什么證件。如果不是這些東西讓她很好奇,她或許不會打開它。
是鑰匙。那鑰匙她太熟悉了。他傾注了所以心思去裝修的小房子現在完完整整交到了她的手里面。還有房產證,現在署的名字是顧輕瑤。她看了看日期,就在前幾天,那個時候他已知道她喜歡上了Van,他還是固執地改成了她的名字。她知道以許柏林的脾氣,這不是用以挽留她的手段。許柏林也從來都沒有想過挽留,從來到這個城市第一天的時候就沒有想過。那天他說,“一年以后他回國了你怎么辦呢?”后來還有一句,顧輕瑤怎么也沒聽清楚,許柏林的聲音太低了,他太難過了,所以連言語都含混不清。現在顧輕瑤知道了,后一句是——就算沒有愛情了,總得有個容身之所吧。
還有一張銀行卡。從她和許柏林交往的第一天起,許柏林就把所有的銀行卡密碼改成了她的生日。顧輕瑤把銀行卡插進ATM機,輸入自己的生日,里面是整五萬塊。他這一年除去吃喝以外的積蓄,是他全部的家當。朋友阿滿在許柏林畢業的時候借給他五萬塊,許柏林說,“我慢慢會還你。”
父母都在經商的阿滿不在乎這點錢,他只是很好奇,“你一直以來也不窮啊?五萬夠不夠?需不需要再多一點?”
“夠了。”許柏林說,“我是給顧輕瑤存下的。我怕我不能在顧輕瑤愿意的時候隨時隨地給她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如果阿滿不說,顧輕瑤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很早以前,許柏林就說,他要給顧輕瑤一個盛大的婚禮。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再沒有人比許柏林對她更好了吧。那天是顧輕瑤第一次在除許柏林以外的男生身邊哭。阿滿說,“如果我是女生,我一定第一時間嫁給他。”
打一個電話給阿滿,接到電話的阿滿對她態度很冷,問她有什么事。顧輕瑤說,“我把許柏林向你借的五萬塊還給你。”
“不用了,他在前天已經全部還給我了。”然后阿滿就掛了電話。顧輕瑤立在原地,很久都回不過神來。
小房子里都是最初的美好。在辭舊迎新的那幾天里,轟隆隆的鞭炮聲吵得她睡不著覺,她醒著的時候怎么也等不到許柏林,甚至躺在床上,她依稀聽到許柏林敲門的聲音。開了門,卻什么人也看不到。
一個人沉默下來的時候,寂靜的表情里,是汩汩流動的傷口。從此以后,她將會背負起所有的不解與責任,任何感情都不能兩全其美,終要迎著荊棘一路攀爬。
喜慶的天空是最隱性的回光返照,她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打造成被上帝遺忘的小孩。
她的2005年暗淡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