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愛說話，至少不愛和她說話，偶爾幾句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是他說的原話。不愛和她一起出門，就是她回娘家，他也很少奉陪，他說去她家沒話可說。他不做家務，大事小事都一并扔給她。剛結婚的時候燒蜂窩煤，運煤來的時候他穩坐不動。她也覺得一個文化人呼哧呼哧搬漆黑的蜂窩煤有些不合適，反正自己也有力氣，多累一會兒就干完了。后來是煤氣罐，她扛著爬樓，爬一次也能用一個月。廚房里他很少光臨，她的觀點也覺得男人嘛，老在廚房轉有什么出息。他不洗衣服不打掃衛生，連襪子也不洗，這也沒關系，她想反正他也洗不干凈，洗幾件衣服對于精力充沛的她，只是早點起來，少睡一會兒。

也不是全無抱怨，有時候他們一起出門，她走左邊他走右邊的時候，她也有短暫的失落。

她加倍對他好，家里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給他留著。去商店買衣服都給他買，她穿舊衣服也能對付。

可是還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她老覺得不稱心如意。按理說他很顧家，工資獎金一律交給她，出門上班下班回家兩點一線，他不打牌不喝酒。可是為什么她還是覺得不滿足，她渴望點什么。哪怕像對面的那家人好，小兩口打打鬧鬧，今天打得鼻青臉腫，明天勾肩搭背逛街。

后來有了樊正，接著是樊義樊秀，她的失落在孩子身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特別是樊義，眼睛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性情也像，脾氣好不愛說話。最讓她疼愛的是樊義全心全意依賴她，小時候，一步不離跟著她，她離開一會兒都要找媽媽。樊義最聽她的話，她說什么都回答：“好的，媽媽！”

而這期間，他和她的交流已經由寥寥數語變成了“煩得很”。

時間過得多么快，一晃就是幾十年。她細細端詳他。他開始老了，烏黑的頭發里有了幾根銀絲，臉上的肌肉也開始松弛。但是這并不影響他的美觀，他越加清瘦，躲過了中年男人常有的發福大肚子，他散發出一種味道來。她聽見他單位上的小姑娘評論過：“樊工舉止沉穩，氣質儒雅……”

沉穩也好，儒雅也好，都似乎和她沒關系。他就是孩子們的爸爸，她的丈夫而已，懶惰，不耐煩，不冷不熱……

他動了一下，臉挨著她的枕頭。一瞬間，一股柔情涌上殷淑秀的心頭，摻雜著一半甜蜜，一半痛苦，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于她的眼前忽然模糊了。她急忙回到衛生間，用涼水狠狠洗眼睛，直到抬起頭來看不到紅眼為止。

離開鏡子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他睡著了，而且這是夜晚，關了燈就什么也看不見，更別說哭紅的眼睛。

她苦笑了。

輕手輕腳走回，躺了不知多久，殷淑秀忽然彈跳起來。——電視上不是經常演妻子懷疑丈夫有外遇，就翻看手機，經常打的電話號碼，打的時間長的電話號碼，就是可疑的號碼。可是有個障礙，她不知道該怎么翻看。殷淑秀想來想去，第二天偷著問樊義：“小義，這個電話號碼怎么翻看？”

“直接翻看就可以了！”樊義回答得很簡單。

殷淑秀張張嘴，閉上嘴巴走了。他們終究是兩父子，萬一他知道她去翻看他爸爸的手機，會進退兩難，還是問凌燕比較保險。

“燕子，等等，我也要出門買菜！”這是第二天的早晨，凌燕剛要出門上班，殷淑秀追著出來。

“哎，阿正他媽你等等我，我還沒收拾完呢！”老太太準備回房去換衣服。

“今天買不了什么東西，媽你就在家好了！”殷淑秀說，也不管老太太同意不同意，搶先出了門，“燕子，來，你的包給我拎著！”她笑臉相迎，完全忘了昨晚的不快，凌燕心里雖然還有些芥蒂，也就揮開去。

“包不重，我自己拿著就行了。”

出了電梯，樊正去取車，殷淑秀眼看著凌燕要走，終于鼓起勇氣，裝作若無其事問：“燕子啊，那個手機，上面的號碼怎么翻看？”

“翻看電話號碼，那是最簡單的啊……”凌燕愕然，猛然想起殷淑秀使用手機，只會打電話接電話，她笑了，“媽你是不是忘了誰的電話號碼，把你的手機給我，我幫你查查……”

“不，不是……”殷淑秀支支吾吾，忽然靈光一現，“是啊是啊，前幾天有熟人給我打電話，我忘了用筆記下來……”

“先進入歷史記錄，然后這樣，這樣……”凌燕手把手教了她，殷淑秀不放心，親自演練一遍。

“是這樣吧？”

晚上，她裝作睡著，半夜爬起來，拿了樊德銀的手機搗鼓，搗鼓半天傻眼了。這個手機根本和她的不是同一款，每個按鍵的功能不一樣，到底應該從哪里進去找凌燕說的那個歷史記錄？

拿著手機，殷淑秀恨不得立刻挖開，拆散，看看看到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這個時候去問凌燕，他們已經睡熟了。等到明天，樊德銀起床，她還能進行嗎？思前想后，橫下一條心，她把那手機放床頭柜上去，上面給蓋了一件衣服。如果樊德銀明天早上找手機，那就幫他找出來，借口他自己用了放在這里忘了；如果他以為手機在包里，那就蒙混過關，正好拿著去問凌燕。

“媽，這不是爸爸的手機嗎？”

凌燕一眼就認出了樊德銀的手機。

殷淑秀硬著頭皮說謊，“我想都學學，省得大家說我落后，什么都不懂……”

很明顯的謊言，加上躲躲閃閃的目光。一連兩天“學習”，鬼鬼祟祟躲著家里其他人，還有什么不明了的。凌燕只是不明白，這件事既然是樊家的家事，殷淑秀為什么要找上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凌燕笑：“這個也簡單，就是功能鍵有些區別，這里，這里……”

這個手機的功能相對比較多一點，殷淑秀學了半天，一頭霧水。接過手機后胡亂按了幾下，還是不放心。萬一沒找出來，或者沒有找準……偷樊德銀的手機，一次可以，兩次三次，他一定會起疑心，或者引起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