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北山的眉骨滑落，他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指尖微微發顫。

不是因為緊張，自從泰勒叛亂之后，他經歷了太多場戰斗，那根本不足以讓他緊張，而是他從斥候的口中，隱約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你是說先鋒部隊？可有看清楚旗幟？”他看向斥候沉聲問道。

斥候也抹了把臉上的雨滴：“回大人，的確只有先鋒部隊，打著‘銀獅飛翼旗’，至于后方是否有更多敵人跟隨，我們沒法探查清楚?！?

“‘銀獅飛翼旗’？”北山眉頭微皺，隨即又冷笑一聲，“看來凱蘭是用‘狼牙騎士團’來當誘餌了。”

在之前馬爾科姆的來信中，對方既然提到過凱蘭猜到了北山這方會設下伏擊，那么凱蘭一定是會有相對應的準備，只是北山沒猜到，那家伙會讓“狼牙騎士團”走在最前面。

而且，馬爾科姆也十分肯定地確認了凱蘭已經分兵，因為在那封最后一次傳來的信件中，馬爾科姆寫到他和他麾下的“白銀騎士團”，就是由分兵后凱蘭親自率領的一支部隊。

這也就意味著，從北邊走大路南下的敵人中，凱蘭并不會在里面，對方此時應該在兩河山里帶著小部分精銳悄然去往迦勒城外。

因此，北山立刻猜到了為什么“狼牙騎士團”會成為走大路的先鋒部隊，凱蘭大概是以此作為誘餌，把伏擊的隊伍吸引出來。

再往后，如果“狼牙”能和伏擊隊伍纏斗起來自然最好，一邊拖延時間，一邊等待后續的敵人大部一舉攻上，反過來把伏擊隊伍吃掉。

而如果“狼牙”發現伏擊隊伍太厲害，就可以借著全是騎兵的優勢，即刻調轉馬頭回撤，不把自身消耗在無意義的被伏擊中，哪怕此時下著雨，騎兵們的速度也不會是步兵可以媲美的。

這樣安排還有更多的好處，那就是北山一旦上當，在“狼牙”出現后就立刻動手，“狼牙”就算選擇后撤，也用不著撤的太厲害。

因為“狼牙騎士團”完全能利用快速行動的能力，尾隨伏擊隊伍，死死咬住北山下一步的動作，讓北山不論是往南和修斯的本部匯合，還是想辦法改變作戰計劃，都會被牢牢地牽制住。

而且，這一戰術布局的精妙之處還不止于此。

如果北山沒上當，選擇繼續隱蔽，放“狼牙”過去，等待敵人大部出現后再發起伏擊，那越過伏擊圈的“狼牙”也能依靠騎兵的機動性，從伏擊隊伍后方發起進攻。

不得不說凱蘭就算沒在敵人大部隊里，也足以證明了這是個難纏的敵人，他的安排，無非就是不論北山怎樣做，都會把一場伏擊戰變成正面遭遇戰，甚至變成一場反包圍戰斗。

凱蘭的算計很毒，在這樣的情形下，正常來說北山就只能放棄伏擊，不然的話，他和伏擊隊伍必然遭受到很大的傷亡，甚至全軍覆沒都不是沒可能。

但是，就算北山此時猜透了凱蘭的想法，他臉上卻仍沒有任何驚慌，因為凱蘭的計策盡管很精妙，算得上一份北山不得不接受的陽謀，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兩點。

更準確的說，不是凱蘭算漏了，而是做出如此安排的凱蘭，根本不會知道北山手中還有兩張王牌，一個是從未出現過的火槍兵，還有一個，則是已經在大陸消失了千余年的戰力。

“大人?！?

卡特楊在一旁出聲，在北山沉思的時候，他同樣想清楚了凱蘭的謀劃，心中暗自感嘆這是個厲害的對手。

“大人，凱蘭這么做是為了逼我們把伏擊改為正面遭遇戰，那我們接下來是否要動用……”

他沒有說完，但北山明白他的意思，在此時此刻的局面中，除了北山率領的伏擊隊伍，和往南三十里在迦勒城下被修斯率領的本部之外，還有一支只有軍中寥寥幾人才知道的部隊。

北山緩緩點頭，目光穿過幽暗的雨幕，仿佛能看見遠處正在逐漸逼近自己的“狼牙騎士團”。

“本來還想著如果能再隱瞞一段時間的，讓下一次和凱蘭對戰時，再給他揭露這個驚喜，現在看來，只有這樣做了?！彼p笑了一聲。

隨即，他微抬起頭，朝幽暗中低聲喊了句：“銀月?！?

“吾王。”銀月的身影沒有出現，但細微的聲音傳入北山的耳朵。

“傳令下去吧，在火槍聲響起的時候，讓戰士們從側翼突襲‘狼牙’，確保他們不會調轉馬頭來給我添亂，盡可能快速解決他們，然后即刻來我這里加入伏擊?！北鄙經]做過多考慮，發布了命令。

“是?！便y月應道，緊接著一陣不細聽便聽不出來的腳步聲，急速往南方奔跑而去。

這就是北山的另一張王牌，在他率領隊伍前來伏擊時，兩個兵團的龍族步兵和一個兵團的龍騎兵們，也同步從兩河山內跟隨他來到了此處，只是隱藏在他身后十里的位置。

“凱蘭，我承認你很厲害，如果我現在只是擁有當初在‘光復戰爭’時期的戰力，或許我就得丟臉的下令全軍放棄伏擊了，可是現在，就讓你之后從那些戰敗的士兵口中，去聽聽什么才叫真正的戰爭吧。”

北山在心里說著，他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在又一次面對凱蘭的謀劃時，如此具備信心。

他承認，這并不是他比凱蘭更加精通戰爭，實質上如果他捫心自問，如今他和凱蘭要是公平的去對戰一場，他的部署還是不如凱蘭。

可是，那又如何呢？戰爭從來都不是一場簡單的公平較量，謀略、戰術、策劃，這些東西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永遠是參與戰爭雙方的人，是互相舉起武器拼殺的戰士。

而他此刻的手上，握著凱蘭絕不會想到，也絕不會擁有的關鍵砝碼。

“大人！”又一名斥候從雨幕中飛馬而來，“敵人先鋒還有三里！”

北山“嗯”了一聲，在心里盤算了下時間，轉頭對卡特楊笑道：“看來我們倆個都沒猜錯凱蘭的意圖，‘狼牙’放慢速度了啊。”

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對方又是精銳中的精銳，過去的這一些時間里，“狼牙騎士團”應該距離他們只有不到兩里才對，而現在還有三里，證明對方刻意放慢了速度。

卡特楊也輕笑道：“大人，既然凱蘭想用誘餌引出我們的伏擊，那‘狼牙’放慢速度也是應該的，畢竟從三里外開始，就到了合適的伏擊環境，他們得時刻警惕著?！?

北山微微頷首，他之所以選擇在迦勒城以北三十里處設伏，就是因為這里南北大約十五里長的大路，剛好東側緊挨著五十米寬的甘達爾河，西側又貼著從兩河山綿延出來的森林。

敵人一旦踏足這片區域，他的軍隊就能夠隱藏在靠西側的森林中發起突襲，而敵人則會被限制在河岸與森林之間的狹窄地帶，進退兩難不說，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形成有效的防御。

因此，也就不難想到“狼牙騎士團”為什么會放慢行軍速度了，往北三里外的地點，就是森林和河岸狹窄地帶的開始。

這也同時是龍族戰士們在北山身后十里的原因，那里又剛好是這片狹窄地帶的終結處。

北山沉思了一下，轉而又問起身前已經下馬的斥候：“你們剛才有沒有看見敵人先鋒后面的大部隊？”

他覺得既然“狼牙騎士團”放慢了速度，那敵人的大部隊應該會稍微追上來一點。

斥候點了點頭，應聲答道：“有的，雖然沒法看清，但我們聽見了敵人行軍的嘈雜聲響，從聲音判斷，敵人大部隊距離敵人先鋒差不多兩里。”

北山微微瞇起眼睛，臉上的笑容再也藏不?。骸翱磥?，凱蘭這是鐵了心要把我們精心布置的陷阱變成他反設的局。”

他很清楚，敵人先鋒和大部隊的距離拉近，無非就是一方面是試探他們是否真在此處設伏，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大部隊跟上，準備時刻把他們一網打盡。

不過，在看穿了凱蘭戰術意圖的當下，北山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可以反過來利用敵人行軍緩慢，同樣做出更好的戰術規劃，而不是仍等在這里，按照原本的側翼突擊行動。

“瑟禮，路棋，特魯，約書亞，你們都過來！”他高聲喊道。

四名營官將軍立即從躲藏的樹林中快步跑來，鎧甲上的雨水隨著他們的動作不斷滴落。

北山也不多話，直接蹲下身，在泥地上畫出簡易的地形圖，同時吩咐：“斥候剛才回報，敵人減慢了行進的速度，所以我在考慮，可以趁此機會，確保等下能讓火炮發揮作用。”

“現在，我們立即往回轉移，動作要快，去和阿爾他們會合，省去他們再往我們這里來的時間。”

北山說完這句，隨即看向卡特楊：“你現在立刻騎著斥候的馬，回去給阿爾他們說，就在原地把火炮在樹林中部署好?！?

“是，大人。”卡特楊點頭，上馬，揚鞭而去。

“路棋，你帶著‘山字營’在這個位置分開埋伏，抽出一個兵團來，躲在河岸的蘆葦叢中，其余三個兵團則還是藏在樹林中，等火槍第一輪射擊后，就從側翼進行包抄，形成一個口袋陣?！北鄙娇粗菲?，指尖在地形圖上劃了個半圈。

路棋叩胸行禮：“遵命！”

北山接著又看向特魯：“你帶著‘雷字營’，等路棋的口袋陣成型，在火槍第二輪射擊后，從樹林直插敵人側翼，把他們分成前后兩段?！?

特魯把胸脯拍的砰砰作響：“大人放心！我保證讓敵人們看見我們狂戰士的厲害！”

北山目光又轉向瑟禮：“瑟禮，你和‘陽字營’任務最重，等特魯截斷敵人的隊伍后，你得保證敵人后段不會對前面的戰事產生影響?！?

瑟禮很嚴肅地應道：“我不會讓一個敵人越過我們！”

北山微微點頭，他對‘陽字營’這七千精銳有著很大的信心，這應該是重新整編后的光明近衛們，第一次出現在敵人面前，而敵人不過都是些普通士兵而已。

再接著，北山又看向了自己還不太算熟識的約書亞。

對方年紀剛好三十，是火槍“暗字營”的營官將軍，在之前“新永冬堡”抽調遺民們組建部隊時，被尼爾和一眾長老推舉出來，確認是最具備領軍才能的。

“約書亞，你的火槍手們分成三組?！北鄙皆诘匦螆D上畫出三個箭頭。

“第一組三千人同樣埋伏在河岸蘆葦叢里，第二組三千人藏在樹林邊緣，在第一聲炮響后就開始射擊?！?

“至于第三組的三千人，作為機動，等特魯他們截斷敵人后，再根據實際情況，由我指揮看是攻擊敵人前段或者后段?！?

約書亞的神情有些緊張和興奮，雖然之前在鷹嘴崖也伏擊過敵人，但那是站在崖頂高處，并沒什么危險，這一次大概算是真正的上戰場了。

“我們絕不會讓大人失望！遺民們也是捷斯亞的一份子！”他語調高亢地回答道。

北山贊許地笑了笑，最后看向一直在一旁聽著他下令的，那兩個斥候。

“你們也有任務要做，留三個斥候繼續探查，其余的都集中起來，跟我們一同往回轉移，但留在大路上，在‘狼牙’出現后，你們點燃火把，負責把他們往迦勒城的方向引?！?

他如此吩咐。

兩名斥候躬身行禮：“是！”

北山看著兩人，忍不住加了一句：“吸引‘狼牙’很危險，你們十幾人很可能遭遇不測，但記住，就是只剩一個人，也得把‘狼牙’引開?！?

他并沒有具體說出要把“狼牙騎士團”引到龍族戰士那里去，因為此時此刻，龍族戰士和龍騎兵們，仍然是一個秘密，只有今夜過去之后，他們才會在軍中被正式公布。

這樣做的原因，也是北山考慮到，如果戰士們得知了自己還有龍族人作為袍澤的話，難免會因為這股強大戰力，而產生懈怠心理。

而且龍族戰士的現身，本就應該是一場出其不意、震撼敵軍的奇招，在關鍵時刻突然亮出，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戰略價值，如果提前在軍中公布，也有被泄露出去的風險。

甚至在之前鷹嘴崖伏擊戰時，為了隱瞞住銀月和被抽調去協助指揮的龍族軍官的身份，北山都故意撒了個謊，告訴火槍兵們那都是他從四大商會借過來的高階傭兵。

兩名斥候挺直了腰板，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芒：“大人放心，我們就是死，也會把‘狼牙’引開！”

北山深深地看了兩名斥候一眼，隨即聲音穿透雨幕：“立即后移，保持靜默！”

一刻鐘后，北山看見了已經和火炮隊會合的卡特楊，以及阿爾，還有右腿不自然彎曲著的威戈。

“大人?！蓖甏謿獬鄙絾柡谩?

北山皺了皺眉頭，指向威戈的右腿：“這是怎么了？”

威戈扯出個笑容，拍了拍自己的腿：“剛才在搬運火炮時不小心滑倒，被炮管壓了一下，不礙事?！?

北山盯著威戈看了片刻，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接著轉向一旁的阿爾問道：“火炮部署好了？”

阿爾指向樹林深處：“二十一門火炮都已經就位，只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我們不小心打濕了一部分引線……”

“我知道。”北山打斷了他，“無非就是導致火炮無法按照預想的那樣，多發射幾次，但這并無關系，只要還能使用就行。”

他的語氣沉穩，讓阿爾原本擔憂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阿爾重重地點了下頭：“大人放心，威戈大哥來后的這十天，已經把炮管做了改良，剩下的引線也至少能發射十次，而不導致炮管過熱?！?

“哦？威戈你怎么做的？”北山轉回看向威戈，從穆薩城北上以來，他和威戈除了第一天，其余時間就沒見過面，也因為要考慮戰事的緣故，一直沒來得及好好詢問威戈這邊的進展。

威戈咧嘴一笑，雖然右腿的不適讓他動作略顯遲緩，但眼神中卻閃爍著自信的光芒，他挺起胸膛，北山注意到那枚被他在“新永冬堡”時給予的“光明勛章”，威戈一直佩戴著。

只聽他說道：“大人，我觀察了炮管材質和結構，發現炮管是由精鐵打造，這才導致熱量聚集不散，從而讓炮管過熱?！?

“于是我在炮管后端加裝了很多圈的銅管，銅管里則灌滿了水?！蓖赀呎f邊比劃著，“這樣每次發射后，熱量就能被快速傳導到水中，再由本來就容易散熱的銅管散發出去。”

北山聽完，又伸手拍了拍威戈的肩膀，有這樣一個改良大師在，真是一件幸運的事，和擁有修斯那個老狐貍一樣幸運。

“你做的很好，這次戰斗結束后，你將是功勞最大的人之一?！北鄙綇牟涣邌葑约簩ο聦俚馁澝溃肋@些贊美之詞，說再多也不會夠。

威戈的臉微微泛紅，但依舊保持著挺拔的姿態：“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改良，真正要在戰場上發揮作用，還得靠火炮隊的兄弟們精準操作。”

北山明顯聽出了威戈的話語里，似乎有種微微泛酸的味道，但轉念一想他也就明白過來，對威戈這個曾經在極北冰原的獵人小隊成員而言，回到大陸后不能上戰場，心里總會有些失落。

特別是曾經他那個小隊中，阿爾是火炮隊的隊長，洛特雖然年紀大，卻也是如今“暗字營”里的一個中隊的指揮官，偏偏就只有威戈，因為改良火槍的能力，被刻意安排在了后方。

或許，在他的心里，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該改良火槍。

“威戈?！北鄙胶鋈徽f道，“這次伏擊，你就和阿爾一齊去掌控那些火炮吧，我相信它們對你而言，并沒有任何難處?！?

威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連右腿的傷痛似乎都減輕了幾分：“大人，我……”

“不用多說。”北山笑著抬手制止了他，“去吧，敵人很快就要到了，有什么話，等我們勝利了再慢慢講，你們等待我的信號，就朝敵人開炮就好。”

最后這半句，是他對威戈和阿爾兩人一起說的，兩人也同時叩胸行禮：“遵命！”

隨即，北山看著阿爾和威戈，一同轉入了樹林深處那部署好的火炮處，特別是威戈，此時瘸腿的他跑起來竟比健全的士兵還要敏捷。

也就在此時，被北山吩咐留下探查敵人的三個斥候，一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大人，敵人還有一里?！?

其實不用斥候回報，北山此刻也能聽見不遠處傳來的陣陣馬蹄聲。

說實話，就像他預判的那樣，“狼牙騎士團”的速度實在慢的出奇，他們都已經回撤了四里，還重新部署好了一切，對方才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