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上天也知道了即將發生的戰斗,剛才還打落在樹葉上,噼里啪啦作響的雨勢,在忽然間變小,霧氣很快從甘達爾河的河面上升起,逐漸彌漫開來。
“上神保佑。”北山躲在一棵樹木后,心里由衷地念道。
這的確能算是上神保佑,雨勢漸小,火槍和火炮受到的影響也會減弱,而升騰的霧氣,也能夠讓己方陣營在一定程度上,更加隱蔽起來。
原本就沒有火把照亮的昏暗環境,此刻更是變得影影綽綽,這意味著當伏擊開始的那一刻,敵人就更難發現到傷害從何處而來,陷入更大的混亂。
他微微探出頭,望向馬蹄聲已然近在咫尺的“狼牙騎士團”,透過越聚越濃的霧氣,那面“銀獅飛翼旗”若隱若現。
從敵人點燃舉起的火把,北山能看出,對方保持著松散的楔形陣,每一名騎士之間,都留出了足夠的反應空間,這是典型的反伏擊陣型。
“果然。”看見這一幕的他,再也沒有對自己預判是否準確的懷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霧氣彌漫的緣故,那群狼牙騎士的行動更為緩慢,每催動座下戰馬一步,都顯得那樣小心翼翼。
“團長,這都走了七八里了,什么都沒有,會不會是元帥大人判斷錯誤?”隱隱的,北山聽見敵人那邊傳來一個騎士的問話。
“閉嘴!”一道雄渾的聲音響起,“你什么時候看見元帥大人錯過?這樣的地形,這樣的霧氣,敵人要是不想著提前埋伏,那才叫見鬼!”
這應該就是“狼牙騎士團”團長的聲音,之前在“光復戰爭”期間,北山一直沒有和對方面對面的見過,只是從資料上看見,那是個四十一歲,名叫斯圖亞特的家伙。
“可是,團長,再這么往南走,咱們都快走出這片狹窄地帶了……”那名騎士仍不死心地嘟囔著。
斯圖亞特冷哼一聲:“正是因此,敵人就有可能隨時出來,繼續緩慢前進,和后面的那些步兵保持住間距。”
北山仔細聽著,這個斯圖亞特看來是個謹慎的敵人,凱蘭派對方率領狼牙騎士來充當誘餌,不可謂不細心。
這讓他不由有些擔心,對方如此謹慎,也不知道僅憑十幾個斥候,能否成功將“狼牙騎士團“引往銀月那邊。
他貼靠在樹木后,看向大路的南方,在百米外,被他吩咐要引開狼牙騎士的斥候們就在那里,最后那三個回報過消息的斥候,也過去了,他們說要和自己的袍澤站在一起。
卡特楊就在北山身邊躲避,他同樣有著這樣的擔憂,伸手輕觸了下北山的肩膀。
北山回過頭,看見卡特楊臉上的神情,那意思是:“要不要提前行動?”
他微微搖頭,他相信他的斥候們會有辦法,如果不把狼牙騎士們引開,那么這場伏擊就還是會和凱蘭謀劃的那樣。
就在這個時候,南邊的霧氣中突然亮起十幾支火把,緊接著傳來斥候們策馬的馬蹄聲,他們快速地朝著“狼牙騎士團”沖來。
但狼牙騎士這邊似乎沒什么反應,北山從霧氣中看見,為首的那個斯圖亞特抬起了右手,聽見他的聲音說道:“只有十幾個人,不必驚慌,第一小隊去查看情況,其余人保持警戒。”
但很快,從南邊沖來的斥候們,立刻丟下了火把,紛紛調轉馬頭又朝后撤離,那一個小隊的狼牙騎士才追出不到五十步,就聽見斯圖亞特厲聲喝止:“停!都給我回來!”
北山的手指緊緊扣住樹皮,粗糙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這個斯圖亞特簡直謹慎得令人發指。
卡特楊又碰了下北山的肩膀,無聲地詢問,敵人不上鉤,現在又該怎么辦?
北山沒有立即回答,他從霧氣中聽見斥候們的馬蹄聲并未遠離,在南邊百米再次集結在一起,因此他擺了擺手,示意再等等。
不到片刻,斥候們又點燃了新一輪的火把,再次往狼牙騎士的方向沖來,同時他們發出尖銳的口哨聲,那聲音在夜空中回蕩,仿佛是對“狼牙騎士團”的一種挑釁。
北山盯著狼牙騎士這邊,這一次,斯圖亞特沒有了任何動作,連下令去查看的聲音都沒有發出。
而斥候那邊,他們比上一次往前多沖了二十米,在距離“狼牙騎士團”四十米處,又猛然拉住戰馬,戰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聲嘶鳴。
緊接著,他們紛紛把火把往前一丟,火把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落在狼牙騎士們的十米之外,然后勒轉馬頭,快速地消失在了昏暗的霧氣中。
斯圖亞特依然紋絲不動,而因為有了斥候們丟出的火把,北山終于從霧氣中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眼前這個“狼牙騎士團”的團長,并沒有戴上頭盔,一頭褐色短發,臉龐剛毅而冷峻,高挺的鼻梁下,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
北山心中暗自贊嘆,不愧是能統領“狼牙騎士團”的人,這份沉穩和定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但他也清楚,此刻不是欣賞對手的時候,他必須時刻關注著斯圖亞特的動向,以便及時調整自己的計劃。
“團長,敵人這是怎么回事?”斯圖亞特身旁一名戴著頭盔的年輕騎士忍不住問道。
北山注意到斯圖亞特握住韁繩的手已經青筋暴起,他壓低著聲音:“這是在戲弄我們。”
他語氣里有著明顯的路棋。
“那要不要追上去?”又一名騎士詢問。
斯圖亞特并沒有回答,他突然轉頭朝大路兩側看來,瞳孔冒出精光,驚得北山趕忙把頭躲回樹干后。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人和“狂獅騎士團”團長沃爾夫岡一樣,也是名六階武士“武君”,視力在幽暗的夜間也能看清遠處的景象,更不用說此時還有斥候沒丟下的火把了。
北山屏住呼吸,后背緊貼著樹干,他能感覺到斯圖亞特銳利的目光正掃過這片區域,仿佛能穿透霧氣與黑暗。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周邊,那些低伏在灌木和躲藏在樹干后的戰士們,都和他一樣,試圖將自己完全融入這黑暗之中。
也好在就算是“暗字營”的火槍兵們,至少都經歷過了一次真實的戰斗,對斯圖亞特的審視,并未產生任何不必要的波動,除了林間幾只小鳥被那股氣息驚動飛起,就再無別的聲音。
正當北山暗自松口氣,認為對方并沒有發現這里的端倪時,斯圖亞特的聲音鉆入他的耳朵,讓他瞬間全身都僵硬起來。
“敵人就在樹林里面!”
這簡短而有力的一句話,如同炸雷一般在北山耳邊響起,他暗叫不好,立刻就要翻手召喚出“曜日”大劍,給樹林深處的阿爾等人發信號,讓他們立刻發射炮彈。
但隨即,卡特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對他搖了搖頭。
北山瞬間明白過來卡特楊的意思,斯圖亞特如果真的發現了他們,根本用不著特意大喊一聲,直接率領著狼牙騎士改變陣型就是了,這樣做的目的,分明就是在試探。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對卡特楊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了。
這讓他同時感慨,幸好卡特楊就在他身邊,才沒因為斯圖亞特的一句話,而導致伏擊計劃的暴露,比起許多人而言,卡特楊的確是整個捷斯亞新軍中最為冷靜的,不然也不會被戰士們叫作“冷石”了。
北山重新調整呼吸,微微地側了側腦袋,朝敵人那里看去,斯圖亞特已經收回了目光,那些狼牙騎士也沒有動作,果然只是試探。
“謹慎的家伙。”他再一次于心中悄然念道。
而與此同時,南邊第三次傳來了馬蹄聲,那十幾個斥候又點燃火把沖了上來。
這一次,他們沒再立刻調轉馬頭,而是選擇沖到距離狼牙騎士僅三十米處,接著把火把再度往前拋出,讓狼牙騎士和他們之間,讓雙方的面容在霧氣中明顯起來。
緊接著,策馬立在最前的那個斥候,雙手一撐跳起,直直地站在馬鞍之上,當著斯圖亞特和一眾狼牙騎士掀開了夜行衣的下擺。
這一動作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狼牙騎士們紛紛握緊手中的武器,警惕地盯著這個大膽的斥候,斯特亞特更是皺起眉頭,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隨即,一股渾濁的熱流,就在四千五百個敵人面前,從那個斥候的下身涌出,伴隨著其他斥候的陣陣嘲笑:“這么膽小,還叫什么狼牙,不如叫狗牙。”
斯圖亞特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一個騎士團的團長,一個精銳部隊的統帥,無論再怎樣謹慎,面對這樣羞辱自己的動作時,他都會怒火中燒,失去理智。
他左手猛然拔出馬鞍一側懸掛的騎士劍,抬手一甩,劍鋒在霧氣中劃出一道寒光,那名還在嗤笑著的斥候就無聲地甩下馬去,額頭上的騎士劍震顫不已。
其余的斥候卻沒有噤聲,他們立刻策動馬匹向后逃去,同時仍在大聲嘲笑著,嘴里說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一個個都成了斯圖亞特的長輩。
斯圖亞特的怒吼在霧氣中炸開:“沖上去,殺光他們!”
狼牙騎士們早已怒不可遏,此刻團長一聲令下,狼牙騎士們紛紛立即催動戰馬,如離弦之箭般沖向逃竄的斥候,馬蹄聲震碎了夜的寂靜,鐵甲與騎士槍的寒光在霧氣中閃爍。
北山微微閉起了眼睛,不忍去看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這就是斥候們想出的引開狼牙騎士的辦法,但卻是個會勾動敵人滿腹怒火,讓自己幾乎不再有活下去可能的辦法。
引開“狼牙騎士團”的計劃成功了,但代價卻是斥候們的生命。
當打著火把的狼牙騎士身影向南去追擊斥候,馬蹄聲也越來越遠后,卡特楊壓低聲音對北山說道:“大人,這是為了勝利。”
“我知道。”北山擺了擺手,面無表情,語氣平靜。
說罷這一句,他不再言語,卡特楊也默契的沒再開口,在兩人身邊,那些躲藏在樹林中的戰士,也因為看見斥候舍命引開敵人的場景,而眼中浮現出一定要伏擊成功的信念。
北山輕輕地出了口氣,然后側耳聽起開始在北邊傳來的隆隆腳步聲,那是敵人的大部隊,如夏日悶雷般碾過大地的聲音。
接著,他轉過頭,看向南方,狼牙騎士們舉著的火把,已經是遙遠處的一兩個星點,在怒氣沖頭的情況下,他們再也沒有刻意放緩速度,全力追擊著引開他們的斥候。
如果要說還有什么是值得稍微慶幸的,那可能只有斥候們并不像狼牙騎士那般,人和馬都披著重甲。
這使得哪怕狼牙騎士是精銳,但一時之間也無法立刻追上斥候們,或許這樣下去,那十幾個勇敢的斥候不僅可以把狼牙騎士,直接帶入銀月那邊的包圍,也還能活下來一兩個。
北山同時也再次暗自稱贊起那個斯圖亞特,對方應該是聽見了他后面的大部隊腳步聲,這才動怒下令追擊的。
真不愧是亞尼法特亞三大精銳的統帥之一,哪怕是動怒,也仍是在謹慎和保障戰術安排不出錯之內的動怒。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北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北山已經能隱約看見火把的光亮在霧氣中晃動,由近及遠,一整片火光映射天空。
在馬爾科姆的最后那封信中,具體提及過凱蘭這次南下率領了多少敵人,那二十萬貴族聯軍并未動用,仍駐留在奇斯勒城外,被留守的沃爾夫岡重新整編。
究其原因,北山猜測是那二十萬聯軍,雖然數量龐大,但成分復雜,難以形成有效的戰斗力,而凱蘭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因此,凱蘭南下率領的敵軍,仍舊是他原本的心腹,其中還有三萬被留在了甘達爾河上游的重鎮熱比昂,真正南下的只有十二萬敵人。
據說馬爾科姆說,留三萬人在熱比昂,是凱蘭考慮在貴族聯軍被重新整編完畢前,需要給南下的敵軍,留下一個穩固的后方和可靠的退路。
而在北山確認凱蘭分兵之后,他也做過判斷,凱蘭就算帶著一部分敵人,從兩河山繞道去突襲本部的側翼,也不會帶去太多敵人,那會導致在山中的行進速度比敵人大部隊還慢。
因此,他認為,眼前這群敵人大部隊,在拋開已經被引開的“狼牙騎士團”之外,也有至少九萬余,接近十萬人。
“十萬人啊。”他凝視著北邊逐漸逼近的火光,看著敵人那壓倒性的兵力,不禁無聲地感嘆了一句。
在穆薩城破之后,瑟賽就帶走了三萬一千五百人的偏軍,包括“風字營”輕騎兵一個兵團,塔克雷德率領“雷字營”狂戰士兩個兵團,銳明率領“雨字營”魔弓手兩個兵團,以及“澤字營”輕步兵兩個兵團。
這樣一來,留下的就只剩八萬八千之數,這還是算上了“暗字營”火槍兵的九千,和龍族那邊的一萬三千五百人,才有的兵力。
更不用說,這次伏擊,北山又和修斯再一次把兵力進行了拆分。
他這邊有瑟禮的“陽字營”七千光明近衛,路棋的“山字營”重步兵四個兵團,特魯的“雷字營”狂戰士兩個兵團,以及約書亞統帥的“暗字營”火槍兵兩個兵團,總計四萬三千人。
修斯那邊則是洛天的“風字營”輕騎兵兩個兵團,亞德的“雨字營”魔弓手兩個兵團,萊爾的“澤字營”輕步兵三個兵團,總計三萬一千五百人。
這里面還沒算上此時在南方數里外,銀月率領準備包圍“狼牙騎士團”的兩個兵團龍族步兵,和一個兵團龍騎兵,那里有一萬三千五百人。
細細算來,就算是所有的兵力此時都聚集在一起,也只是總計十一萬九千五百人,比起凱蘭沒動用的二十萬貴族聯軍,以及除去那留守在熱比昂的三萬敵人,北山的總兵力也仍舊比凱蘭南下的十二萬敵人少上五百。
這也就是為什么,他會突然無聲地感嘆那一句的原因。
不論亞尼法特亞這兩年來,遭遇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波折,大陸第一帝國始終是大陸第一,凱蘭隨時能輕松拉起超過三十五萬的兵力,這其中還未計算亞尼法特亞西部和北部地區,那些常駐的敵人。
可南疆的捷斯亞呢?
“光復戰爭”結束后這一年多來,不論他們如何努力地征召新兵、籌備物資,在面對凱蘭這樣強大的對手時,依然會在兵力上,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戰爭的基礎永遠是國力的比拼。”北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迷途森林時,養父霍拉教導過他的這一句,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深刻體會。
不過,感嘆歸感嘆,北山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燃燒火把,心里卻異常平靜。
因為他同樣也很清楚,戰爭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數字游戲,兵力的多少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戰士們的士氣、戰斗意志以及對未來的期望,和對不懈戰斗下去的信仰。
而這些,他從未對自己的戰士們,產生過絲毫的懷疑。
他的戰士們從沒辜負過他,而他也絕不會辜負他的戰士們。
就像他早在“光復戰爭”時期,只要在軍營中,都是戰士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戰士們睡怎樣的床板,他就睡怎樣的床板。
就像他廢除貴族制度,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南疆的民眾,但也同樣是為了他的戰士們。
不僅是普通戰士就是來自于民眾,也是在舊有的貴族體系下,戰士們即便立下赫赫戰功,也往往難以得到應有的回報與尊重,軍功往往會被長官占據走一大部分。
他相信,只要一支軍隊,有著共同的目標和榮譽,賞罰分明,令行禁止,軍官和戰士都是平等的個體,都為了同一個信念而奮斗,那么這支軍隊就將戰無不勝。
他相信,他的軍隊,就是這樣一支戰無不勝的隊伍,他和他們的目標不只是一場勝利,不只是奪取敵人的性命,更不只是占據多余的土地,他和他們的目標,都是為了未來!
為了大家的未來!
而此時此刻,在北山的目光中,近十萬敵人正以嚴密的陣型往南推進,腳步聲震得地面微微顫動,火把的光亮在霧氣中連成一片。
“準備。”他低聲對卡特楊下令,右手翻掌間握住了“曜日”大劍的劍柄。
卡特楊無聲地向后打了個手勢,“暗字營”的火槍手們,在約書亞的帶領下悄然調整槍口,對準了正通過自己眼前的敵軍。
樹林深處,阿爾的炮兵小隊也屏住了呼吸,炮口微微抬起,等待著最后的信號。
霧氣依舊濃重,沉默如同驚雷,北山輕輕地舉起了手中的大劍。
剎那間,一道青色的光芒,在黑夜和火把的交錯下,驟然亮起!
“嘭!”
巨響震徹天際。
王歷一二〇六年四月十五日,夜十一時,戰斗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