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六年四月十五日夜,迦勒城向北三十里處。
北山抬頭看了眼被烏云遮蔽的天空,伸手試了試落下的雨滴,不由微微皺起眉頭,比起南疆,大陸往北的春雨,在今年似乎來得有些晚了。
“不知道會不會對燧發槍和火炮有影響。”他內心擔憂道。
此時,剛好是馬歇爾送信后的第十天。
按照北山和修斯的計劃,他們在四月六日時,就率軍動身北上了,為此還大張旗鼓地通過四大商會的渠道宣稱,位于甘達爾河中游的迦勒城,也會如同布魯特城和穆薩城一樣,在一天之內被拿下。
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去佐證讓馬歇爾帶給凱蘭的假消息,因為在后兩天馬爾科姆的來信中,他提到凱蘭對馬歇爾的話產生了部分的相信。
之所以是部分相信,而非全部相信,馬爾科姆也在信里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封信中寫著:“閣下的軍隊不論是否真的要拿下迦勒城,凱蘭都必須南下,因為他要想在亞尼法特亞今后的局面中更加穩固,就不能只是一個獲得了斯洛八世遺命的攝政,而是一個抵御外敵的元帥。”
“一個元帥,就不能只在奇斯勒待著,和貴族們勾心斗角,只有和閣下對戰,并且獲得勝利,他的地位才名正言順,不然絕對會再出亂子。”
馬爾科姆給出的分析極為詳盡,甚至都寫下了,他認為凱蘭相信馬歇爾的話,也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并且凱蘭應該已經猜到了北山方面會怎么做。
“凱蘭在和沃爾夫岡商議時,我恰巧從門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凱蘭說,如果他不南下,閣下肯定會真的拿下迦勒城,然后往北步步推進,而他如果南下,閣下大概會提前做好埋伏。”
“這一點,也希望閣下一定注意,在凱蘭猜到閣下接下來舉動的情況下,閣下如果真打算伏擊,就需要更為嚴密的做好準備了。”
信的內容里有馬爾科姆寫下的這樣一段話。
北山對此不禁再次感嘆,凱蘭果然是個難纏的對手,因為對方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就直接點破了他們真正的目的。
而與此同時,北山也再一次感慨起來,他的身邊能夠出現修斯這只老狐貍,真是幸運之極的事情。
因為,在馬爾科姆來信后,修斯才徹底地給北山,揭曉了他為什么要讓馬歇爾傳遞假消息的真相。
“就像我說的,我不在乎凱蘭信不信我們要拿下迦勒城,只要他聽到這個消息,不論真假,他都會率軍南下,因為迦勒城可是他家族的封地,他要是連這都能狠心不管,亞尼法特亞其他人會對他失去信心的。”
那時,修斯如此說道。
在修斯的預料中,凱蘭會南下自不必多說,但他認為凱蘭應該會同樣預料到己方這邊將采取伏擊,這是顯然易見的事,凱蘭那么聰明的家伙不可能想不到。
因此,他猜測凱蘭大概率會選擇分兵,大部隊從大路南下,精銳小部則由凱蘭親自率領,從兩河山內繞道,直插迦勒城外南疆軍隊的側翼。
修斯那時陰笑著說:”凱蘭分兵是必然,這符合他一貫的用兵方法,特別是在他能反過來猜到我們會伏擊他的情況下。”
“但我還是那句話,無所謂他分兵,我們也兩方面一起針對就行,大部留在迦勒城外隨時準備以多擊少,確保他無法對我們造成太大損失。”
“至于伏擊那一邊,他猜到又怎樣?就算他讓他的大部隊走道路南下,認為也可以以多擊少,但他決計想不到我們會用怎樣一種形式伏擊他,燧發槍和火炮該是在大陸揚名的時候了。”
北山直到聽完修斯的這些話后,他才恍然大悟,修斯的完整計劃根本不是他之前在穆薩城城主府大廳說的那樣,什么做兩手準備去隨機應變,他想要的,是兩手準備一齊開動。
換句話說,不論是攻取迦勒城,還是伏擊凱蘭南下的部隊,修斯已然胃口大到要一次性全部吞下。
也是因此,北山才在修斯的建議下,給舅舅薩爾去了封信,讓四大商會協助,幫他宣稱要一日之內攻下迦勒城。
一方面,自然是為了坐實馬歇爾帶回去的假消息,另一方面,也是在凱蘭面前表現出一個北山因為之前的勝利,變得有些自大了的假象。
至于凱蘭信不信北山自大起來,還是用修斯的話講,那無所謂,因為重要的不只是凱蘭信不信,反正凱蘭麾下的戰士肯定是會有人信的。
只要有敵人相信這一點,那就會有人憤怒,有人擔憂,也有人會想著是否可以反過來突襲南疆軍隊,從而產生輕敵的念頭。
而這,正是修斯想要的結果,一支軍隊但凡有許多人產生了情緒上的波動,就很容易被敵對方利用起來。
其實還有一點,修斯沒說,但北山自己想明白了過來,那就是把南疆軍隊再次北上的消息放出去,也就意味著他們的行動從暗地里擺在了明面上。
這樣一來,就能從側面去迫使凱蘭必須做出響應,讓他無法裝作一無所知。
就算凱蘭想反過來利用南疆軍隊北上的契機,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發起突襲,他也只能按照修斯預料的那樣,分出大部隊從大路南下,營造出他要救援迦勒城的狀態。
因為就像馬爾科姆信中說的,以凱蘭現在的身份,他是一個元帥,有些事必須做給其他人看,爭取到更多戰士的支持。
對于這才知道修斯心里盤算著什么的北山,除了又一次有感而發,能遇見這只老狐貍是多么幸運之外,他還有著另外的不一樣想法。
如果說戰爭是敵我雙方吹奏的交響樂,勝負則是哪一方的聲音更大的話,修斯大概就是能擺脫一個樂手的身份,成為交響樂指揮的那種人。
北山這樣想,也就這樣對修斯說了出來,而修斯則笑呵呵地回應他:“你和凱蘭也是能夠成為指揮的人,只是還差了那么一點,不過我更希望的,是你會比指揮更厲害,成為一個譜曲的人。”
“我會的。”北山同樣笑著,自信地回應了修斯。
而從收到了馬爾科姆信件的那天起,北山率領的軍隊就突然發力,一改頭三天一日行進六十里的速度,變為一日行進百里,于四天前就抵達了迦勒城下。
這樣做,自然是為了搶在凱蘭之前,只有越早抵達迦勒城,修斯的計劃才越有成功的可能。
接下來的舉動,反倒是整個計劃中最為難受的一部分,因為迦勒城不僅是凱蘭家族的封地,也是亞尼法特亞東部軍團的駐地。
但問題是,東部軍團原本是凱蘭的長兄統帥,在之前的亞尼法特亞貴族內亂中,凱蘭的家人全部被殺,東部軍團也因為濃厚的凱蘭家族身份印記被貴族們針對,從而死傷慘重。
再加之凱蘭當初回軍勤王時,又抽調走了剩下的全員,成為了他如今麾下的鐵桿,這也就導致了迦勒城的防守力量極為薄弱。
面對這種薄弱的敵方戰力,北山和他的軍隊,如果真要全力攻打,怕是要不了三天,就能夠完全拿下,而那時,南下的凱蘭還在半路上。
因此,讓人難受的點,就在于怎樣不把自身真實想法顯露出來的前提下,還和迦勒城的守軍攻打的有來有回。
要是太假,消息傳出去,凱蘭一定會有所防備,說不定直接就在半路上按兵不動了。
可是,如果打的太真,兩三天就拿下迦勒城,修斯想要的伏擊就自然會成為一團泡沫。
這種令人頭痛的事情,對其他人而言,也許會十分困難,但對修斯那只陰險的老狐貍來說,實在簡單的如同喝水吃飯。
在他的安排下,大軍抵達迦勒城外的第二天,北山就親自率軍發起了最猛烈的進攻,同時和在夜襲穆薩城時一樣,釋放了上百頭召喚獸,協同攻城。
緊接著,眼看著城內的敵人要崩潰的前夕,北山在數萬人眾目睽睽之下,一頭栽下戰馬,口中咬破舌頭,一副抽搐吐血的模樣。
那一刻,上百頭召喚獸突然消失,而不知道內情的南疆戰士們,也愕然立在當場,隨即在響徹的撤退號角聲中,慌亂逃回了安全地帶。
對于讓自己裝作魔素紊亂,內傷墜馬的橋段,北山倒是沒什么意見,他也表演的十分不錯。
至少在被人抬回大營后,修斯就暗戳戳的表揚他,說如果他不是這場戲的“安排者”,他都會覺得北山是真的突然受了內傷。
不過,這番演戲,并沒有通知下面人,連各營將軍都被嚴格保密了起來,害的將軍們在看到北山“墜馬吐血”被抬回時,一個個驚得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
路棋更是第一個沖上前去,一把拉住抬著北山的擔架,音帶哭腔的連聲詢問。
因此北山難免擔憂,害怕戲演過了頭,讓麾下的戰士們產生士氣和心理上的波動,導致后續作戰受到影響。
但修斯卻胸有成竹地告訴他:“恰恰相反,各營將軍和戰士們的反應越真實,凱蘭那邊得到的情報就越可信,至于士氣問題,等我們真正伏擊成功時,自然會重新高漲起來。”
北山看著修斯那信誓旦旦的樣子,無奈之下,也只能按照修斯的安排繼續演下去。
也就從那天開始,北山就再沒出現在其他人的眼中,知道他是演戲的,除了卡特楊這個參謀長,也就只有萊特。
這主要是實在無法避開萊特,因為按照修斯的辦法,萊特需要以治療及北山需要靜養的借口,把每天上千個想來探望北山的軍官和戰士們,給一一擋回去。
北山就這樣藏在自己的營帳里,除了每晚悄悄來此報告軍情的卡特楊,也就只能看見一臉壞笑的修斯,和表面為他治療,實則無所事事的萊特。
這樣的情形維持了整整三天,三天內,卡特楊代替北山仍舊每日進行攻城行動。
但看得出,因為北山的魔素紊亂受內傷已經傳遍所有戰士的耳朵,導致了數次攻城都顯得無精打采,迦勒城的守軍也因此士氣高漲了不少,甚至高漲到還主動在夜間派了小股敵人來襲營。
當然了,修斯既然這樣安排,自然是有著相應的預料和對策,敵人會來襲營,無非是想從側面去印證,北山的突然受傷是否真實,為此修斯每次只是吩咐打退襲營的敵人后,就再無任何追擊的動作。
“演戲如果不真,那就不叫演戲。”修斯在第一次敵人襲營后,跑到北山的營帳發表了這樣的看法。
情況的改變在第三天的當晚,修斯終于從馬爾科姆那里收到了關于凱蘭的情報,至于馬爾科姆還能傳信過來,那是在他離開奇斯勒前,麥克萊根據修斯的授意,把傳送石板交給了他。
“迦勒城里的守將把你墜馬,以及我們后續這幾天攻城乏力的情報,都用信鴿傳遞給了凱蘭。”
“而凱蘭在收到消息后,顯然是相信了,因為馬爾科姆信上說,凱蘭果然選擇了分兵,兩部分都加快了南下的速度,預計再有一天就能抵達這里。”
修斯當時一掀開帳簾,就迫不及待地說道。
聽到這個消息的北山,也一骨碌地從床鋪上爬起,躺了幾天的他,感覺四肢都快退化了。
“既然凱蘭已經上鉤,那我們就該準備收網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這已然是修斯計劃的最后一個步驟,北山不需要提醒也知道該怎樣做,他立刻讓卡特楊召集了幾天來被瞞在鼓里的將軍們,然后在他們一臉震驚和興奮的表情中,下達了最后的指令。
根據他的安排,他將率領瑟禮的“陽字營”光明近衛,路棋的“山字營”重步兵,特魯的“雷字營”狂戰士,以及火槍營。
先往南撤十里,避開迦勒城守軍的視線,然后從迦勒城西面的兩河山森林中,秘密前往北方三十里處設伏。
而修斯,則率領剩余的部隊,在迦勒城下采取佯攻的姿態,迫使迦勒城守將再次飛鴿給凱蘭傳遞軍情,讓凱蘭南下的速度再提快一些。
同時,為了讓整個計劃都沒有紕漏,北山又一次仿照當初“第二次林科蘭爾攻防戰”的時候,給自己在軍中找了個替身,穿上他的鎧甲,在迦勒城下出現在敵人面前。
他很清楚,要是在又一次大規模攻城行動中,迦勒城守將沒有看見他的身影,肯定會心中起疑,也必然會即刻飛鴿去信給凱蘭。
而凱蘭一旦看見是這種情況,同樣必然會警覺起來,然后放緩行軍速度,甚至改變南下路線。
時間一晃而過,北山率軍悄然離開迦勒城下又過去了一天,直到夜幕降臨后,他才帶著麾下,從綿延的山林中,來到了由北往南的必經大路上。
只是北山怎么也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傍晚時還好端端的天氣,卻在入夜后,下起北邊的第一場春雨來。
更讓他沒料到的是,隨著夜色越深,雨勢也漸大,一開始只是稀疏的雨滴,要伸出手才能感受到,現在卻是雨水會順著他的盔甲縫隙,不斷地往內襯衣物滲透。
這讓他凝望著遠處被雨幕籠罩到什么都看不清的眉眼,不由自主地緊鎖起來。
“大人,戰士們都已經在預定的位置上部署好了。”卡特楊突然出現在北山身后,“‘暗字營’也做好了防潮的準備,但這樣的天氣,恐怕會讓威力和次數都大打折扣。”
“暗字營”就是火槍營的別稱,來自于戈德里克和北山談話時的那句:“那樣的武器就像黑暗中突然劃過的死神鐮刀。”
修斯那時聽過轉述后,就在軍中開始用起了“暗字營”的稱呼,“暗字營”這個稱呼就傳遍了數萬戰士,從普通士兵到各級將領,都開始用這個詞來指代火槍營。
當然了,其實修斯是想用“死神營”的,但被卡特楊給否決了,理由也很簡單,死神再怎么說也是厄運的象征,拿來做火槍營的別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而且,別的營都是“某字營”,讓火槍營與眾不同,也不利于軍中的團結。
北山聽著卡特楊的回報,掃視了一圈他身邊為了伏擊,而熄滅火把的黑暗,無聲地點了點頭:“能用到什么程度,就用到什么程度吧,都到了這個時候,再想做出改變也來不及了。”
“火炮那邊還沒推上來嗎?”北山稍頓后又問道。
在北山安排的伏擊中,那二十一門火炮也是重中之重,只是頭天他悄然離開時,并沒有一同攜帶。
這主要是因為,火炮雖然可以架在車輪上,用戰馬拉動,但北山率軍是從兩河山的密林中繞到北邊來的,那種地形下,再有十匹馬拉一門炮也毫無作用。
因此,北山特意吩咐過修斯,在今天傍晚時分,再讓炮兵隊長阿爾帶著火炮上前,三十里的距離,用馬匹拉著應該不會耽誤。
問題就出在突然下起的春雨,在炮兵隊往北走了不到十里后,因雨水打濕而泥濘的道路,導致行進速度慢了不少,馬蹄和車輪一踩上去就會深深陷進去,每前進一米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卡特楊無奈地搖了搖頭:“威戈在發現道路泥濘,會導致車輪陷入后,就立刻做了改變,他把車輪拆了,又在炮架下釘了木板,這樣可以滑行加快速度,可是……”
“可是,馬蹄陷入泥路這一點卻無法解決是吧?”北山不等卡特楊說完就猜到了。
“是的。”卡特楊重重地點了下頭,“他們現在已經舍去戰馬,自己來拉動,可斥候回報,距離我們還有五里。”
北山輕輕出了口長氣:“也是難為威戈了,希望他們能趕上。”
對北山而言,在他聽到卡特楊說威戈當機立斷,拆下車輪,舍棄戰馬后,他就已經很對威戈感到滿意了。
這位改良了火繩槍的遺民,在阿爾提議召到穆薩城后的當天,就被折云用大型傳送石板送了過來。
本來這次再度北上,北山是不愿意威戈同行的,戰爭再怎么算無遺策,都有危險的可能存在,萬一威戈有個好歹,才是真的得不償失。
但在出發的那天,威戈就親自找到了他,要求一同北上。
兩人的理由倒是充分,威戈被召過來是為了改良火炮多次射擊后過熱的問題,但現在又要動身,那他留在穆薩城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北山在仔細考慮了之后,最終同意了這個有些“得寸進尺”的請求,而現在看來,這應該是個正確的決定,不然火炮怕是一點參與接下來行動的機會都沒有,現在至少還有些可能。
這樣想著,北山又抬頭看了看天,雖然下雨會影響燧發槍的射擊,也導致了火炮來到指定位置的速度,但沒有一絲月光的昏暗,也不可謂不是一個伏擊的好環境。
“這大概就是有利也有弊。”他心中念道。
隨即,他看向身旁模樣都有些模糊的卡特楊:“對了,修斯那邊怎么樣?他有沒有傳訊過來說,他是否準備好面對凱蘭?”
卡特楊才張開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一名斥候冒雨沖到北山身前:“大人,前方發現敵人的先鋒部隊,距離我軍不足五里!”
北山眼中精光一閃:“來得還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