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六年的春雨來得有些猝不及防。

北山站在城外大營的校場上，微涼的雨水順著鎧甲縫隙，鉆進了衣領，他卻渾然不覺。

此時，已經距離新年過去了三個月，他那左肩被銀月刺穿的傷口早已愈合，但每逢陰雨天氣，都會隱隱作痛。

“嘶……”他咧著嘴，隔著甲面敲了敲左肩，這樣會稍微緩解一下。

過去的這三個月，他幾乎每天都來往于大營和林科蘭爾，白天的時候過來，太陽下山了就回去，把時間留給可兒和南梧。

自從新年第一天去見過諾伊后，這段時間他都再也沒去過，但可兒倒是每天都去，不過回來后告訴他，諾伊總是顯得心不在焉，而且每當提起他后，都會刻意轉移話題。

北山也不知道該怎么去修補這段關系，更或者說，其實他心里明白，就像左肩的傷痕，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

如果要說真能讓這段關系得到修復的做法，他清楚，諾伊清楚，大家都清楚，那就是他現在立刻放棄一切權力，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然后帶著可兒和南梧遠離南疆，過幾年再回來。

那時，諾伊一定會放下國王的架子，以一個親昵子侄的態度，和他相談甚歡。

可是，他能放棄嗎？

答案顯而易見。

這已經不是南疆光復后的那一刻了，經歷了那么多事情，丈量過上萬里的行程，獲知了許多的秘密，北山只能昂著頭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深淵，他也要走下去。

如同他說過的那句話一樣，為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未來。

雨勢漸大，北山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轉身走回了校場旁的軍議大帳。

掀開帳簾，他的“軍中三長官”都在，還包括爐石和艾德文也端坐其中，以及現在是財務司司長的柯爾克。

“我們繼續吧。”北山坐回主位，對眾人笑了笑。

卡特楊遞上一塊干布，關切詢問：“大人，沒事吧？”

北山接過干布隨意擦了擦：“沒事，只是剛才傷口有點隱痛而已，出去透了透氣，已經好多了。”

看似平常的一句話，卻引得眾人都露出了微笑，修斯更是調侃道：“想不到那個龍族美女這么厲害，讓你左肩上的傷還會疼這么久，看來你這輩子是不要想甩掉了。”

修斯不調侃還好，一調侃出來，微笑直接成了出聲哄笑。

在場的都是上過戰場的人，哪里會不清楚舊傷就是這樣，陰冷天氣容易隱痛，但他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實在是因為都聽出了修斯話中的意有所指。

北山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瞪向修斯：“少說兩句，這種話傳出去，我還做不做人了？”

“別擔心嘛。”修斯擺了擺手，“大家都是男人，開開玩笑而已，可兒那邊我們肯定不會透露風聲的。”

北山這下除了尷尬，還有無語。

在兩個半月前，銀月就出現在了林科蘭爾，北山懷疑這個第一龍將，壓根兒沒有處理完龍族的安頓事務，全數丟給了折云和其他人，就急匆匆地跑來了。

不過，這種事，北山不好問，就是問了，銀月也可以隨口搪塞過去。

他想起一月十六日那天的場景，那時已經入夜，他回到林科蘭爾的莊園，正吃過晚飯，站在臥室外的露臺上想事情，可兒則在房中逗南梧。

那天月光如水，他忽然就聽見耳旁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聲音：“吾王。”

他嚇了一跳，連忙朝聲音來源看去，然后就看見穿著一襲夜行衣的銀月，站在露臺下方，朝他招了招手。

他那時第一個反應，就是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臥室，好在可兒并無別的動作，應該是沒聽見，這才連忙朝銀月點了點頭，輕聲吩咐了句，讓她暫時隱退下去。

隨后北山找了個借口，說要去城東大營找卡特楊商量下事，離開了莊園和銀月見面。

這種怎么看都是偷偷摸摸，背著妻子的舉動，雖然真沒什么，但北山還是難免有些緊張，匆匆交代了幾句后，就讓銀月拿著他的隨身令牌去城東大營找修斯，讓修斯給她安排住所。

他并不擔心銀月會找不到修斯，他對她仔細形容過修斯的樣貌，還指明了修斯的住所的方向。

“嘿嘿，正好嚇嚇老狐貍。”他當時有著捉弄人的促狹心理。

至于結果嘛，修斯有沒有被嚇到不得而知，反而銀月這么個大美女，又是第一龍將成為北山的護衛，就通過修斯那張大嘴巴，傳遍了整個軍中的高層。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本來還想把龍族回歸消息，只限于幾個人知道的北山，愕然發現在他的軍中，至少營官以上的將軍，以及參謀處的參謀們都全部了解了。

這不能說有壞處，相反還激發了軍隊高層的士氣，在得知北山擁有了“第一強兵”之稱的龍騎兵后，知道這件事的軍官們臉上都顯露出了勝利唾手可得的表情。

北山對此并沒有制止這種情緒的傳播，在越來越近的可見的戰爭中，高昂的士氣和信心總是好事，不過他特意交代過修斯，讓內情司的人馬一定要注意別讓人再泄露給更多人。

與此同時，爐石在得知出現了個銀月后，還調侃了北山好一通，說他怪不得之前耽誤那么十幾天不回林科蘭爾，原來是外面有人了。

這種話簡直好說不好聽，更別說北山又想瞞著可兒，畢竟可兒要是因此吃起醋來，那他就算手下有十萬大軍也無濟于事，盡管他也不確定可兒對此會怎么想，但始終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軍議大帳中，北山看著眾人一臉的“都是男人”的表情，無奈地嘆了口氣：“能不能繼續說正經事情，你們一個個的，知道的明白你們是在調侃我，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在悄悄說些不中聽的話。”

修斯嘿嘿一笑，一張老臉擠出了幾分促狹的神色：“誰叫你那天晚上叫銀月嚇我來著？”

“不過我說你也別總是瞞著可兒，早點把銀月告訴她，不然每天銀月都悄然跟在你身邊，你們夫妻倆的私房話，可也就被她聽去了。”

北山又嘆了口氣，這次倒是真心的，自從銀月來了之后，就隨時跟在他身邊，可一般人又發現不了，了解內情的都說銀月是“北山的影子”。

他本來想讓銀月就干脆住在城外大營，要不然還可以在林科蘭爾單獨給她安置一間院落，但都被銀月執拗地拒絕了，這個厲害的年輕女子，很是堅定地要把時刻保護北山作為第一職責。

這弄得北山每天回家，也就只能和可兒說些閑話，至于夫妻之間應有之意，他是想也不敢想，鬼知道銀月會躲在屋子外哪個地方，親眼見證一番？

“就是，就是。”爐石也在一旁忙不迭地點頭，“早點讓她們兩個認識，以后兩姐妹相處起來也更融洽一點，不然你啊，可就是要陷入爭風吃醋的無邊漩渦中了。”

北山白了爐石一眼：“胡說些什么呢！銀月只是我的下屬。”

“啊，對，你說的對，只是下屬，一天到晚都跟在身邊的下屬，比和可兒在一起的時間還長。”爐石一陣陰陽怪氣。

“咳咳！”北山臉色漲紅，“都閉嘴吧，再說下去，我就讓銀月今晚去拜訪你們。”

大帳內瞬間安靜下來，同時眾人都感到一陣寒意從身邊飄過，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

開什么玩笑，讓那個比一般六階武士還厲害的第一龍將半夜造訪？他們可不想體驗這種“艷福”。

卡特楊大概是帳內唯一一個不會調侃北山的下屬，他將話題拉回了正軌：“大人，繼續我剛才說的，狂戰士二營又出現了斗毆事件，這次足有近百人躺在了病床上。”

北山感激地看向卡特楊：“還是交給塔克雷德去處置，修斯照樣去監刑。”

狂戰士二營就是之前那數萬狂戰士來南疆后，修斯精挑細選的九千戰士，比起原本的一營而言，這群家伙打架斗毆都是常態，北山也知道不是一天兩天能改變的。

因此，每次卡特楊匯報這種事，他都直接讓二營的負責軍官，也就是塔克雷德親自去處置，畢竟都是一齊來的，塔克雷德在那些家伙里也有著相當的威信，不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不過會議結束后，我會寫一封告示，卡特楊你去張貼在二營里面，告訴他們，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可就親自去砍腦袋了，不能總由著他們的性子去打架，這里是軍營，不是傭兵住的綠葉旅館。”

北山正經地吩咐起來，那些狂戰士斗毆雖然都只限于自己本身，并不會去招惹其他營的戰士，但這種情況，實在不能一直出現在軍中。

卡特楊點了點頭：“是，大人，我也會告訴塔克雷德一聲，讓他加強對下屬的管理。”

北山“嗯”了一聲，隨即看向了瑟賽：“尼爾那邊有沒有來信，告知‘新永冬堡’的火槍兵整編情況？”

瑟賽從懷中掏出一本筆記，翻開一頁后說道：“那邊最近一次來信，是在十天前，尼爾政務官說，現在已經組建了一營九千人的部隊，這主要是燧發槍的制造已經到達極限。”

對于燧發槍，在場的眾人都已經親眼見證過其威力，當時北山帶著他們，特意往北跑了五十多里，都快要到圣山邊緣，才讓從“新永冬堡”趕過來的青年阿爾為他們演示。

而結果嘛，當然是不言而喻的。

兵團長以上的軍官那時都在場，聽到一陣巨響之后，就看見北山釋放出來的三級召喚獸“火焰雄獅”哀嚎起來，盡管不至于一擊斃命，但那效果已經足以比得上四個普通弓箭手了。

那時候萊特也在，倒是對燧發槍的威力產生了疑問，之前在冰原上時，威戈明明只用了火繩槍，就一擊擊倒了那頭巨大的雪熊，結果改良后的燧發槍，卻讓他感覺還不如火繩槍。

對此北山親口給出了解釋，這里面的區別其實很簡單，雪熊雖然身形龐大，但生活在“魔素之墻”以北，從沒受到過魔素侵染，而“火焰雄獅”可是召喚獸，兩者在防御力上天差地別。

瑟賽仍在繼續說著：“尼爾政務官的意思是，接下來是否讓火槍兵們來這邊，這得由大人來定奪。”

北山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想了想后說道：“讓他們還是留在那邊，仍然盡可能隱藏住自己的行蹤，等我們北上后，他們有更隱秘的用處。”

瑟賽把北山的話記在筆記上：“是，大人。”

“你小子是不是想到時候讓火槍兵，悄默去往北邊，然后在凱蘭南下的半途中發動攻擊？”修斯在旁眼珠一轉，猜到了北山沒說出來的想法。

北山微微笑道：“只是有這個概念，至于到時候他們該怎樣出現在戰場上，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討論才能決定。”

“那龍族那邊呢？你也是這個概念？”修斯緊跟著就問，“我先說說我的看法，我認為是可以的，這兩個部隊如果結合起來，肯定能在今后的戰場上給凱蘭一個驚喜。”

“具體的等麥克萊那邊傳來消息后，我們幾個再單獨討論，定下來后，然后交由參謀處去驗證是否可行。”北山認為暫時沒有必要在此刻討論的太詳細。

他認為未來的具體出兵計劃，還是需要等待亞尼法特亞那邊的情況，才能夠做出決定，至少在他和軍帳內眾人的默契認同中，都覺得斯洛八世死亡后，才是出兵的最好時機。

那時候，不用想也能知道，凱蘭肯定會陷入一場更大的王位爭奪混亂中。

修斯想了想，然后點頭道：“嗯，你說的也沒錯，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龍族戰士的安排還是盡早和‘新永冬堡’合流的好。

北山點點頭：“這我知道。”

隨即，他朝著空氣輕聲喊道：“銀月。”

在眾人面面相覷的神情中，北山又接連點了幾下頭。

然后，他對眾人笑道：“銀月等會兒就會傳消息給龍族那邊，十天后一個營的龍族步兵和一個兵團的龍騎兵，就會從迷途森林中去往‘新永冬堡’，瑟賽你等下給尼爾去封信，讓他提前準備好駐地。”

除了瑟賽低頭在筆記上記錄幾筆，其余幾人都朝四周張望，雖然自從銀月到來后，他們早就見過這位龍將不顯露身形就能和北山交流的能力，但每一次經歷都還是會感到驚嘆。

“行了，都別東張西望的，接著說正事。”北山喊回眾人的目光，“艾德文，之前那一百萬金幣還剩下多少？”

他這樣詢問的原因，也是根據他的安排，在柯爾克帶來那百萬金幣后，除去已經用出去的部分，剩余的都交由艾德文的監察部保管。

艾德文站起來欠身道：“還剩五十萬三千七百二十四枚。”

北山揮了揮手：“坐下說，軍議會上不用這么多禮節，怎么用的這么快？”

后半句是他看向柯爾克問的，這屬于這位財務司司長的職責。

柯爾克看向北山：“大人，這是因為新年前發放過一次軍俸，還有各地政務官、護城軍的開銷，以及您讓把之前收取過的入城稅退還，還有軍備上的制造和采買等用度。”

“不過根據我計算，接下來就會好上許多了，而且您也不用擔心，南疆商人那里我已經借貸了很大一筆，只是單獨放在另一個賬面上。”

“總體算下來，我們現在還有超過至少兩百萬枚金幣可用，足以支撐今后的一切行動。”

不愧是當過四大商會輪值長的柯爾克，都不需要問一句再答一句，直接就把北山想要了解的信息全部說出。

北山滿意地點點頭，他舅舅薩爾安排的這個人手，在這三個月中，完全是一絲錯誤都找不出來。

要不是新年過后沒幾天，他舅舅薩爾就坐船返回了雙子城的話，他肯定會一把抱住對方，然后好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畢竟雖然爐石在政務上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跟錢財掛鉤的事務，“矮獅”閣下也無能為力。

在如今這種需要各方面用錢，不斷積蓄力量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卻又要保證不出錯的情況下，柯爾克的存在實在是太過難得。

“那后續的用度，你就還是自己定奪，只要能保證軍中準備，以及南疆安穩就好。”北山完全放心地交代了一句。

接著，他再次看向艾德文：“柯爾克如果要支取金幣，你就直接批條子，過后再送到我這里過目。”

“是。”兩人齊聲應道。

會議進行到這里，北山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需要過問的了，他轉頭看向修斯。

修斯咂了咂嘴，不急不慢地說道：“凱蘭那邊的情報還是那樣，這三個月下來，他仍在中央大平原上奔波。”

“不過嘛，亞尼法特亞的貴族勢力是越來越不行了，他們根本不是凱蘭的對手，根據麥克萊的探查，凱蘭至少已經砍掉了五千多顆人頭。”

北山吸了口涼氣，就像他之前說過的那樣，他和凱蘭相比，的確沒法做到那樣狠心，以殺戮穩定局勢。

“亞尼法特亞的貴族大概還能堅持多久？還有就是，他們竟然把我說出去當做他們的后臺，難道沒人想過派人來南疆求援？”他緊跟著問道。

修斯嗤笑道：“還能堅持多久不好說，但我估計應該在這個月內就會完全被終結掉，要不是凱蘭這次下狠手，讓之前對他表明過敵意的貴族都不再抱有投降的念頭，說不定一個月前凱蘭就回奇斯勒了。“

“至于求援，呵呵，他們倒是想派人來，可凱蘭根本不給他們機會，回廊口要塞正對著百里外的布魯特城，現在可是凱蘭的親信在把守，連商隊想通過都被全數阻攔了。”

北山點點頭：“這倒是，我要是凱蘭也不會讓他們把任何情報送到南疆來，求援是一回事，誰能保證不會透露給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那奇斯勒那邊呢？斯洛八世自從那次大火后露了一面，好像也再沒聽說過消息了？”

修斯聳肩道：“奇斯勒那邊的情報更難獲取，麥克萊已經想盡辦法了，但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據他推測，斯洛八世的身體狀況應該是就在這一兩月之間了。”

北山聞言，沉默的想了一陣后說道：“這么說來，我們也該加緊各方面的準備，隨時前往回廊口要塞出兵了。”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斯洛八世一旦駕崩，凱蘭不可能瞞得住，那時候麥克萊傳回消息，我們就動身北上，趁著王位爭奪混亂的時機，一口氣吞下亞尼法特亞的南部地區。”

“我覺得其實現在就可以陸續讓一部分戰士先走，去回廊口要塞做準備，省的到時候人多，擠在回廊山谷里耽誤時間。”修斯提議道。

“行，就按你說的辦，那就定在三天后，這三天給戰士們放個假，都休息休息，然后就由卡特楊去安排，看哪些部隊先出發。”北山下了決斷。

同時，他也站起身來，換上笑容：“這三天大家也都好好給自己放個假吧，我也就暫時不過來了，好好陪陪可兒和南梧。”

眾人也站起身，點頭笑著。

正當眾人準備跟隨北山離開大帳的時候，一個戰士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在修斯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后就看著修斯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都重新坐下！卡特楊，你去叫兵團長以上的軍官過來，召開緊急軍議會！”修斯越過北山朝卡特楊下達命令。

隨后，在眾人茫然的眼神中，他看向北山：“斯洛八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