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后,站在莊園露臺上,望向黑夜下林科蘭爾的北山,狠狠地打了個飽嗝。
維拉德讓侍從們準備的晚餐,簡直過分到北山都認為自己有些奢侈了,雖然維拉德口口聲聲說那只是很平常的一餐,但等他看見時,才注意到僅是晚餐,就大概要花費十個金幣。
不過他沒有說什么,如果說了的話,他都能想到維拉德和薩爾會異口同聲地回答一句——“咱們家有錢”。
但話說回來,悶頭苦吃到胃部發脹的北山,也在心里嘲諷起自己:“我這是墮落了,和舊貴族們沒什么兩樣。”
當然,這種話也只是一種自我嘲諷而已,一頓晚餐花費十個金幣,和舊貴族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是做派,而是金幣的來源。
前者來自對于普通民眾的壓迫,而后者,用吃的最歡快的爐石的話來說就是:“憑自己本事掙的錢,難道還要裝出一副窮苦的樣子?”
又打了個飽嗝后,北山轉頭看向身邊同樣打嗝的萊特:“你也吃多了?”
“浪費是一個牧師最不能容忍的情況之一。”萊特笑著回應。
北山也笑出聲來:“不愧是圣庭的牧師,連吃撐了也能找到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萊特裝作一本正經地補充道:“沒辦法,誰讓維拉德老爺子找的廚師的廚藝無可挑剔,如果浪費這樣的美食,恐怕連上神都會降下譴責。”
“上神啊……”北山忽的感慨起來。
萊特聽見這話,反倒沉默了,他很清楚北山會找他來,不只是一起吃晚飯這么簡單。
在北山從書房出來后,就隨口問過怎么也沒看見萊特,而得到的回答是萊特在林科蘭爾的教堂中,每天傍晚時分都是這位圣子殿下禱告的時間。
因此,北山特意吩咐把萊特叫了過來,而萊特在幾天前從維拉德口中,獲知北山在迷途森林中被風族大長老喊了去,就猜到了會有今天這兩人單獨相處的一幕。
再加之剛才一群人吃晚飯時,萊特從幾人的口中,聽到了關于龍族回歸的消息后,就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北山感慨完后,并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倚在露臺的雕花欄桿上,指尖輕輕敲擊著石面,目光依舊投向遠處漆黑的圣山輪廓。
夜風拂過,仿佛吹散了一些凝聚的思緒。
萊特站在他身旁,仍舊沉默著,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佩戴在胸前的胸前的圣徽,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良久之后,北山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沉:“你剛才應該聽見了龍族回歸的消息,我也見到了他們的圣龍阿斯特拉,我和他聊了很多。”
萊特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后緩緩垂下,他反問道:“你見到圣龍后,他跟你說了什么?”
北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略帶諷刺的笑容:“他說了很多,但根本的是關于那段預言,關于預言中那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一切。”
萊特的臉頰泛起紅暈:“我不是有意隱瞞你的,在圣庭之塔的時候,一方面是我們發現風族那邊好像也沒有對你講過實情,另一方面,也是我的老師大主教他有自己的考量。”
北山擺擺手:“我并沒有怪你們,或者說,到此時此刻,我不再怪你們了。”
他鼻間出著長長的氣息:“離開‘自由城’后,我故意繞道去各地看看,也是為了讓自己想明白這一點,其實你們當時隱瞞我,也并不是錯的。”
“我很清楚自己,如果在第一次去往迷途森林時,折云爺爺就告訴我那段預言,如果去到圣庭之塔時,你就直接告訴我‘黑色大霧’究竟指代的是什么。”
“我想,我大概會瘋掉的。”
“所以我不怪你們,至少在現在,我才有足夠的底氣去面對這一切,不論那是否是我的命運。”
萊特默然地點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輕松,也閃過一絲愧疚,但他還有一點是必須確認的:“你從圣龍那里獲知了真相后,應該對你的命運產生過懷疑吧?”
“是的。”北山并不避諱這一點。
“那現在呢?”萊特緊跟著就問道。
北山深呼吸了一下:“圣龍阿斯特拉當時告訴我,我的命運在我自己手中。”
“我也想明白了,預言可以預見未來,但不意味著未來不可以被改變,就像我要是現在從這個露臺上跳下去,大概預言也就成了一段流言了。”
“哪怕它是上神說出來的。”
萊特笑了起來:“你能這么想,我真的會感到高興,不是因為你是那段預言中的命定之人,也不是因為我是圣庭的圣子,拋開這兩層身份,只是作為朋友,我很高興見到你沒有因此而陷入自我的泥潭中。”
北山也笑了笑:“大概是我沒那么容易鉆牛角尖吧。”
兩人說罷,又同時大笑了幾聲。
笑聲漸歇后,北山的手指停止了敲擊欄桿的石面:“但現在,我想從你這里知道些東西,四大古族不知道,但圣庭或許會知道的。”
“是什么?”萊特一愣,夜風將他額前的碎發吹得輕輕晃動。
“關于魔神的神識。”北山的聲音變得幽遠起來。
隨即,他把在地底溶洞時,折云和阿斯特拉說過的,神識也好,封印也好,全部轉述給了萊特,然后又把他對于魔神神識是否已經逃離了一部分的猜想,也講了出來。
萊特聽完,眉頭皺了起來:“你是說,你懷疑從之前泰勒那場的叛亂開始,大陸現今的局勢,是魔神在暗地里做出了推動?”
北山重重地點了下頭:“是的,在回來前,我就忽然想過,泰勒當初的叛亂有些奇怪,他在林科蘭爾發動明明更輕松,卻偏偏要去格威特蘭才動手。”
“之前我只是懷疑,覺得里面有蹊蹺,但自從聽到魔神未死,神識能夠逃脫上神設下的封印后,我就越發覺得泰勒當初的叛亂,里面就有魔神的影子。”
“我猜測,也許泰勒叛亂只是一個開始,是魔神神識在背后操縱,故意擾亂大陸局勢,讓我們自顧不暇,好為他后續的計劃做鋪墊。”
“但在迷途森林中,圣龍卻又明確說過,魔神的神識應該還未逃離封印。”
“所以我想問問你,不知道圣庭的記載中,有沒有提到過相關的信息,會不會有我猜想的這個可能。”
萊特沉思片刻,緩緩說道:“你的懷疑并非沒有道理。”
“哦?”北山看向萊特,“這么說,圣庭是有相關的記載了。”
萊特卻搖了搖頭:“不是記載,而是事實。”
“事實?”北山感到不解。
萊特低下頭,語氣變得低沉:“三年前,圣庭曾秘密處決過一位紅袍牧師,對外宣稱是叛教,但真相卻是他被某種力量侵蝕了心智。”
北山瞳孔驟縮:“是魔神?”
“我們在當時并不確定。”萊特抬起頭,月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
“那位紅袍牧師負責看守圣庭之塔的地底,以前從沒出過事,可三年前他突然開始在圣庭內部蠱惑其他牧師,被大主教發現,最終處死。”
“而我們在整理他的物品時,發現了他的日志,上面反復提到‘黑色低語’這個詞,他竟然贊美了這個詞。”
北山不自覺地瞇起眼睛:“他看守的到底是什么?”
萊特望向北山,眼中浮起層凝重與憂慮交織的復雜神色:“你既然知道魔神并沒有真正死去,那應該能猜到他的軀體也存在著。”
“所以……所以魔神的神識被封印,而他的軀體,當年則被上神交給了圣庭?”北山的喉嚨有些發干。
萊特沒有回答,但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夜風突然變得刺骨,北山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那你說的那個‘黑色低語’?”
“是的,在圣典的記載中,那是魔神的語言,當初神魔戰爭期間,他通過縈繞在人類耳邊的囈語,改變了許多人堅定的立場。”萊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北山的眉頭皺得更緊:“這么說,我的猜測沒有錯?泰勒反叛的疑點,很可能是跟魔神有關?他的神識至少在三年前就脫離封印了?”
萊特卻搖了搖頭:“我不好說泰勒是否遭受到了‘黑色低語’的影響,因為如果魔神的神識的確已經脫離封印,他應該直接去影響林克才對,那樣的效果或許更好。”
“更或者說,大陸如今的人物里,明明還有更好的選擇。”
北山一愣,這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是啊,如果魔神能夠影響泰勒,那為什么不去直接影響林克?
而如果能影響林克,那在三年前,明明有更有能力的人去被影響,就像已經步入老年的亞尼法特亞帝王斯洛八世。
“難道……難道是跟我有關?”北山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不,不對,如果魔神的神識能夠影響他人,為什么圣龍會說的那樣肯定,封印到現在還沒有產生任何問題?”他又緊跟著反問。
萊特又沉思了好一會兒:“也許是和你有關,當初上神能夠預見未來,我想魔神或許也有同樣的能力,他影響泰勒,是希望借他之手,把你提前鏟除掉。”
“那如果是這樣,他直接對我動手不是更好?”北山更加疑惑。
萊特深深地看著北山:“既然你是命定之人,或許上神也提前埋下過一些防御,魔神如果直接對你動手,難保不會遭到上神的出手。”
“可上神不是死了嗎?”北山的整張臉都有些扭曲起來。
萊特忽然笑了一下:“連魔神的神識都能存在,那上神留下些什么,也可能是正常的。”
北山聞言,思緒如同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他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試圖從這紛繁復雜的信息中抽絲剝繭,找到那一線真相的曙光。
“這么說來,魔神通過影響泰勒來對付我,是一種迂回的策略,既避免直接觸發上神可能留下的防御機制,又能達到除掉我這個命定之人的目的?”北山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沉重與深思。
萊特還是搖了搖頭:“也許是這樣,也許又不是,我們現在談論的這些,是出于你對泰勒叛亂中的疑點,以及三年前圣庭發生過的那件事。”
“但這其中到底隱藏了什么,或許只有當預言完全實現的那一天,我們才能知道。”
“此時此刻,我能確定的,只有魔神的神識的確逃離了封印,但可能不是全部,而是一絲。”
“就像那位紅袍牧師在被處決前,恢復了短暫的清醒,他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它已經出現了,就像水滴滲入沙土,你們甚至分不清哪些想法是自己的,哪些是它的’。”
北山的腦袋仍舊混亂,他以為他從萊特口中,確認了魔神的神識從封印中飄散過后,就能夠想清楚一切,卻沒料到,迎來的是更多的謎團。
他甚至不能確定,泰勒叛亂中的疑點,到底是不是受到了魔神的影響,他也不能確定,現在自己的想法,是否也受到了某種隱秘的操控。
還有,為什么上神會把魔神的軀體交由圣庭看守?
為什么圣龍又那么確定魔神的神識沒有逃脫,但萊特明確的又是另一回事?
在地底溶洞中時,圣龍阿斯特拉和折云說過的封印魔神的“錨”又是什么?
為什么,北山只覺得自己又有了太多的為什么想問。
夜風愈發凜冽,露臺下方的花園里,一片枯葉被卷起,發出沙沙的聲響。
“萊特,”北山的聲音在無意中變得沙啞,“按照我們現在知道的,圣庭那位牧師出現問題是在三年前,泰勒反叛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你說魔神會不會已經影響了我們身邊的其他人?”
“我,要不要把這些事情,提前告訴修斯他們?我擔心我們中有人也受到了影響。”
“還有,魔神最初低語的那位牧師,恰恰是看守他軀體的,他的目的會不會是那副軀體?圣庭那邊的看守會不會出問題?”
他一連串問了好幾個疑惑,這已經是他混亂腦袋里暫時能想到的了。
萊特看向北山的眼神中有些心疼:“暫時不用告訴修斯他們,至少過了這個新年吧,我能肯定‘黑色低語’應該無法影響到太多的人,甚至可能只有一個。”
“怎么說?”北山需要萊特給他一個確定的回答。
萊特扳起手指,算起時間:“就算你推論的泰勒叛亂,的確是受到了魔神影響,那從時間上來看,這也應該是在紅袍牧師被處死之后。”
“而等到泰勒被凱蘭抓住后,大陸上的局勢改變,也明顯和他無關,整個大陸都在不可避免的滑向更深的動亂中。”
“這也是我猜測魔神的神識,哪怕逃脫了封印,也只是一絲的理由,或許他的神識游走于大陸,就如同你想的那樣,目的只是為了擾亂局勢,讓他的完全回歸有更大的可能。”
“至于他的軀體,你不用擔心,我很確定圣庭之塔的地底,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萊特最后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
北山疑惑道:“確定不會有問題?”
萊特深吸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反問:“還記得在拉爾比斯時,你和我談論過關于牧師運用的并非魔素,而是被我們稱作‘神力’的那件事嗎?“
“我當然記得。”北山對此一直都有著好奇,盡管當時萊特已經說明,牧師的“神力”是來自于每一個生靈體內,但他奇怪為什么只有牧師可以運用,其他人卻不行。
當時萊特說過,牧師之所以能夠運用“神力”,就像要去打開一間上了鎖的寶屋,需要一把特定的“鑰匙”,可那是什么,被當時的萊特以那是大陸最大的秘密之一給避開了。
“你是想說,魔神的軀體絕對安全,就和你之前提到過的‘鑰匙’有關?”北山立刻就想到了這一點。
萊特點點頭道:“沒錯,我曾經告訴你,牧師運用‘神力’的強弱,是以自身對上神的虔誠高低來決定的,但你也應該知道,在大陸上,有些人的虔誠甚至高過牧師。”
“他們卻無法運用‘神力’,就是因為少了關鍵的一步,我將之稱作‘鑰匙’,也只是當時給你作出的比喻,其實那是……”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一種神秘感油然而生。
“那是上神遺留的軀體!”
“什么?”北山失聲叫道。
“你是說……上神的軀體?就像魔神一樣,上神也把自己的軀體留給了你們?”他像是不敢相信,又重復地確認道。
萊特更為沉重地點點頭:“圣庭之塔的地底,同時存放著兩具軀體,甚至在圣庭之塔修建以前,上神和魔神的軀體就在一起。”
“這是上神留給我們最后的神諭,他離開前主動把自身的軀體,鎮壓在了魔神之軀上面,而失去軀體的魔神,神識也就永遠不可能完全逃脫封印的壓制。”
“這既是為什么我能確定魔神之軀絕對安全,哪怕他的神識逃離,也不可能竊取到他軀體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這同樣是為什么圣庭以及知曉預言的四大古族首領,會相信你這個預言中的人,能夠在未來打敗魔神的原因之一。”
“沒有軀體的魔神,就算回歸現世,他的能力也永遠不可能恢復到神魔戰爭時期那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牧師能夠運用神力,竟然依靠的是上神遺留的軀體!
而四大古族和圣庭,之所以會認定北山是命定之人,能夠像預言那樣拯救大陸,也是因為上神軀體在鎮壓魔神的軀體!
“那……那如果他竊取到了呢?那位紅袍牧師受到‘黑色低語’的影響,難道不就是魔神想奪回他的軀體嗎?”北山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那不可能!”萊特的語氣仍舊堅定,“不論是魔神還是上神的,神之軀體,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搬動,就算魔神的神識能影響無數人,也不要妄想搬動!”
北山再次強迫自己冷靜,可他怎么也無法克制住那急速跳動的心臟,他回想起之前見證過的神魔戰爭的那最后一幕,魔神最后就是倒在了如今的雙子城中。
此刻想來,從五千多年前開始,上神與魔神的軀體,大概就一直存在于那片地方了。
也難怪圣庭在龍族撤離后,會把總部修建在那里,同樣難怪龍族人會把當年的都城選擇在那里。
也許第一紀元的“聯盟歷”和的第二紀元的“神圣歷”,這兩個時期中,知曉這些秘聞的圣庭,也有派人看守那片地底吧。
“那三年前,魔神的神識影響那位牧師,究竟是為了什么?”
“我們也不知道。”
“這樣嗎?”北山的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敲擊著欄桿的石面,“我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這其中一定有什么關鍵點我們還沒發現,或者沒注意到。”
不能萊特再回答什么,北山就抬起手擺了擺:“算了,既然我想不明白,再怎么想也是徒然,反正現在該知道的,能知道的,我都已經清楚,那管他未來究竟是什么,我總是要去面對的。”
“我從不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也的確憎恨凱蘭那個家伙,還討厭許許多多的,不合理的事務。”
“但就像你們說的,預言不會出錯,上神預見了未來,我可以選擇放棄,讓‘黑色大霧’盡情來襲。”
“但現在,我總還是有些想要為某些人,某些事,去堅定走下去的理由。”
“有南梧,有可兒,有你們這些我關心的人,有南疆那些默默無聞的民眾,甚至……甚至還有我的敵人。”
“為了一個屬于我們的未來……”
萊特默然地點著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