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趕在新年到來的最后一天前，騎在馬背上的北山，望著林科蘭爾那紅色城墻的輪廓，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已經是北山離開“自由城”的第十四天，本來快馬五六天就能回到的林科蘭爾，卻晚了這么長一段時間，是因為他故意繞了些路，去了趟南疆的其他城鎮查看。

他這樣做，還是因為在那個溶洞里時，一時間知道了太多震撼人心的秘密，不論他嘴上怎么說，心里始終有些覺得喘不過氣來。

因此，故意繞遠，去看看南疆各地如今的狀況，瞧瞧那些新派去的，平民出身的政務官們做的究竟怎么樣，也算是他給自己心靈的一種放松。

好在那些平民出身的政務官，做的都不錯，雖然或多或少有些問題，但北山仔細詢問過當地民眾后，確認了沒造成什么大的影響。

特別是每到一個地方，當地民眾都會交口稱贊他廢除奴隸制度的舉動。

對南疆這些最普通，也最重要的人們而言，從此再也沒有貴族騎在他們頭上，他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擁有了屬于自己的自由。

這一切，都讓北山的心情好上了不少，他也終于確信，在面對少數貴族，和面對多數民眾的選擇上，他的決定絕對沒有錯誤。

因為，只有屬于多數人的未來，才是真正的未來。

“大人？”銳明的聲音把北山從思緒中拉回來，“您看起來似乎有心事，是因為龍族人的事情嗎？”

北山搖搖頭，嘴角掛起笑容：“不是，我忽然在想，當年在迷途森林中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其實不過是能夠一天三頓有肉可以吃，結果現在卻成了要負責許多人是否能填飽肚子的家伙。”

銳明聞言，卻認真思考了片刻：“大人，風族有句老話——命運不會選擇沒有準備的人。”

北山哈哈一笑，他知道銳明是誤會他又在傷感了，他隨口說道：“我也聽過一句話，人生就像一條河流，看似隨波逐流，實則每個轉彎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那大人這條河流，注定會匯入大海。”銳明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淡淡笑道。

“哦？是嗎？你就這么相信？”北山反問道。

銳明重重地點了下頭：“是的，我相信，風族也相信，所有在大人身邊的人也一定相信。”

北山的笑聲更大了，那笑聲里充滿了豪邁：“那我可不能辜負你們的相信啊！”

又大笑了一陣，北山隨后吩咐道：“你就直接回大營去吧，不用跟我進城了，別忘了不要把龍族的事情說漏了嘴。”

“遵命，大人！”銳明在馬鞍上，扣胸行了一禮，接著打馬離去。

在北山回到南疆前，因為擴軍后戰士人數的激增，位于林科蘭爾城內東部的大營就被搬了出去，搬到了離城向北二十里之外。

那里原本有一個小村落，修斯下令搬營后，就把原地的村民遷往了林科蘭爾城內，現在那里成為了純粹的軍事區。

而原本的城東大營，此時只居住了守衛林科蘭爾的九千禁衛軍，以及瑟禮下轄的七千“光明近衛營”。

目送銳明朝北遠去后，北山并沒有直接入城，他此時正在西城門外，而臨近新年，林科蘭爾里面早已熱鬧非凡，他如果從西城門進入，大概又會引起好一陣騷亂。

因此，他又故意從城外繞了一圈，繞到東城門進入，從這里去往他居住的城東大營很近，能夠避開太多的人流。

城門口的衛兵看到北山回來，先是一愣，隨即就要單膝行禮，但被他擺手制止：“明天就要新年了，不用多禮，大家這一年來也辛苦了。”

說罷，他直接驅馬進城，身后是感動到眼泛淚花的一個小隊禁衛軍戰士。

北山進入城門，貼著城墻徑直回到城東大營，一路上刻意避開了民眾的注意。

而城東大營里，此時也并沒有多少戰士，禁衛軍大部分都在各處巡邏，“光明近衛營”的戰士也沒在，他猜測應該是去城外大營訓練了。

等他返回自己的住所，推開門走進去后，卻是一愣，可兒和南梧都不在，屋內昏暗不說，似乎住所里的許多日常用品也不見了，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咦？人哪兒去了？”

正疑惑間，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大人！您回來了？”來人看見北山，語氣驚喜。

“你是？”北山皺眉回想，“對了，你是萊斯利。”

眼前這人就是之前在雙子城時，北山發現有些才能，所以被他調回南疆的探子負責人，他記得當時是跟他外公維拉德一起回來的。

“大人，就是屬下。”萊斯利微笑鞠躬。

北山擺擺手，隨即問道：“可兒他們倆個呢？”

萊斯利笑道：“老太爺前些天回來后，就把夫人和少爺接過去住了，在城南那邊，老太爺說這里環境太差，不利于少爺成長。”

“叫什么夫人少爺的，你現在回來了是一個戰士，又不是侍從，可兒哪怕是我的妻子，南梧是我的兒子，你也直接叫他們的名字就好。”北山皺眉道。

他特別不喜歡在軍中也有舊貴族那套所謂的禮儀，在他看來，除了上戰場，軍中其他時候就應該平等相待，過重的上下級關系，只會削弱軍隊的戰斗力。

至于戰士們對維拉德或者赫柏的稱呼，他覺得兩個老人都是他的長輩，那叫他們“老太爺”倒也不為過。

萊斯利微微一怔，隨即連忙點頭：“是，大人，我記下了，可兒和南梧一周前就被接過去了，那邊的莊園是老太爺之前來南疆時就購買了的，一周前才修繕完，卡特楊大人安排了不少守衛，您不用擔心安全。”

北山抽了下嘴角：“我不是擔心安全。”

他之前就拒絕過諾伊賜予宅邸，就是不希望會被戰士們覺得，南疆光復后，他和軍中高層只知道享受，從而由上至下的整體松懈。

只是，萊斯利口中的莊園，是維拉德自己花錢購買的，作為長輩，要把可兒和南梧接過去住，好像他也沒有理由反對，但還是暗暗擔心會不會對下層戰士造成影響。

不過，這種事他也不好開口拒絕，別說維拉德一定會吹胡子瞪眼的罵他一頓，說他不知道關心妻兒，怕是赫柏這個爺爺，以及暫時還沒離開的舅舅薩爾，也會因此埋怨他。

“你怎么會來到這間屋子？”北山轉而問起萊斯利。

他的住所，一般情況下只有修斯幾個人會來，來也是有正事，至于中下層軍官，更是不會來此的，有情況都是通過卡特楊轉報。

萊斯利虛指門外：“卡特楊大人讓我把一些軍中記錄放回軍議大帳里，大人應該還不知道，我回來后就被卡特楊大人要了過去，現在是他麾下的參謀。”

“至于來這邊，是因為現在修斯大人和卡特楊大人他們幾位，都在城南的莊園，過來時夫……可兒讓我幫忙取些東西。”

北山皺了皺眉：“這種事，以后你不要再做，其他的戰士也不許，我也會交代他們。”

他認為戰士就只該是戰士，怎么能來做侍從的事務，那簡直是本末倒置。

隨后，北山問清楚了可兒要拿什么東西，維拉德購買的莊園在城南哪個位置后，對萊斯利吩咐：“行了，你去忙其他的軍務吧。”

“是，大人。”萊斯利敬了個很正式的扣胸禮。

等萊斯利離開，北山從柜子里取出一包嬰兒的衣物，一看就是可兒親手縫制的。

其實不得不說，可兒做了他的妻子后，并沒有因為自身地位而隨時指使別人，然后自己高高在上的享受一切，就像他手中的這包屬于南梧的衣物，針腳細密整齊，每一件都透著母親的用心。

離開大營，北山朝城南走去，也因此不可避免的一路上碰見了許多民眾，又全是些感激他的話語，他也一一和每一個上前的民眾詳談了一會兒，為此耽誤了很長一段時間。

到了那座維拉德購買的莊園后，天色已經臨近黃昏，莊園大門外守衛森嚴，除了明處的衛兵，他還看見在圍墻暗處潛伏著不少暗哨。

他挑了挑眉，心中暗想：“卡特楊的安排有些太過了。”

門口的衛兵看見北山，都紛紛躬身行禮，他對他們笑了笑后，徑直走入大門。

才一走進去，北山的第一個感受就是他外公肯定又花了許多錢，因為這座莊園的奢華程度，簡直要比林科蘭爾城內的那座王宮還好。

光滑青石鋪就的小徑兩旁，是精心修剪的灌木，灌木叢中依次擺放著用白玉雕刻成的各種塑像，花園正中貼了金箔的噴泉，拋撒的水珠也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光。

他看著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這要是被戰士們看見，真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但還是那句話，這是維拉德自己花錢弄的，他也沒法指責什么。

“大人。”一個侍從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

北山笑著點點頭：“夫人在哪兒？”

這是侍從，稱呼可兒為“夫人”是應該的。

在侍從的帶領下，北山繞過幾座精致的亭臺，來到了一座宏偉的主樓前，主樓的建筑風格融合了南疆的特色，以及雙子城的裝飾，一看就是才裝修的。

“夫人和少爺就在二樓。”侍從欠身后便離開了。

北山嘴角微揚，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暖，他走入主樓，先把那包衣物放下，然后上了樓梯，穿過裝飾華麗的長廊，來到臥室門前。

透過半掩的門縫，他看見可兒正坐在床邊，輕聲哼唱著搖籃曲，南梧在她的懷中昏昏欲睡。

北山輕推開房門，可兒抬頭看過來，驚喜叫道：“你回來了！”

她抱著南梧快步迎上，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南梧看見父親，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著。

“怎么去了這么久？”可兒隨即又嬌嗔地抱怨起來。

北山張開雙臂，把妻兒攬在懷中，嗅著可兒發絲間熟悉的香氣，略帶愧疚地解釋道：“去其他地方看了看，耽誤了些時間。”

他并不想提及關于之前的那些秘密，盡管那些東西，他肯定會告訴可兒，這是屬于夫妻間的親密，但至少不是現在，不是在他和她快一個月未見而重逢的時刻。

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有了南梧這個小生命之后，不論是北山自己，還是可兒，兩人對于分別的感受就越發強烈起來。

這讓此時摟住可兒的北山忽然在想，等到未來他率兵北上，和妻兒長久分別的他，該怎樣去消解心里對于分別的煎熬。

“你瞧瞧南梧，他又長大了不少呢！”兩人回坐到床邊后，可兒笑著說道。

“哪里會有這么快。”北山勾了一下可兒的鼻子打趣道。

不過話雖如此，但每當他看見這個自己靈魂延續的小生命，他都會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他又想起了十四天前，在迷途森林的地底溶洞中所經歷過的那些，只在一瞬間，他就下定了決心：“管他戰亂或者魔神，哪怕不為其他人的未來，我也得給我兒子一個光明的未來！”

兩人就在臥室中，說了好一會兒的夫妻閑話，偶爾逗逗南梧，享受著獨屬于一家三口的溫馨時光。

大約過了快一個小時，北山才又說起其他事：“對了，我回來時先去的城東大營，看你們都不在，正巧碰見了萊斯利，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別叫戰士們。”

“知道啦，剛才也是我抱著南梧在下面，恰巧碰見了才拜托他的。”可兒乖巧地點點頭，真是像修斯當初說過的那樣，做了母親的可兒，再也看不見一開始那種刁蠻任性的樣子。

他說修斯那幾個家伙，也在這里？”

可兒捂住笑道：“他們幾個可不是只有今天在這里，外公和爺爺回來后，他們每天都會跑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他們家呢！”

“他們倒是會享受。”北山也咧嘴一笑，他立刻就想到了修斯幾人打的什么主意。

可兒笑的搖頭晃腦：“誰說不是呢？特別是爐石，這兩天都把被子抱過來了，每天還要求外公給他做好吃的，比我都吃的好。”

北山聞言不禁莞爾，這才是爐石的本來面目啊，他輕輕捏了捏可兒的臉頰：“那修斯他們現在在哪兒？我剛才進來時沒看見他們。”

可兒朝天花板努了努嘴：“肯定都躲在三樓的書房里，聽外公說，好像是最近四大商會的商人們弄出個新鮮玩意兒，他們都有些沉迷其中了。”

“這樣啊。”北山笑了笑，他有種大家都被爐石那個家伙帶壞了的感覺，主要是沉迷新鮮事物這種事，怎么聽都只像爐石能干出來的。

更重要的是，所謂新鮮玩意兒，肯定是維拉德出錢購買的，以爐石那摳門兼愛占便宜的性格，不是他，也大概率不會是其他人了。

他站起身，在可兒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去瞧瞧他們。”

可兒點點頭：“去吧，我就不過去了，上次去書房，里面厭惡繚繞的嗆人。”

北山離開二樓臥室，轉頭上到三樓，盡管不知道哪一間是書房，但似乎也不需要找侍從來詢問，因為他看見有間屋子的大門縫隙透露出一絲光亮。

推開那扇厚實的橡木房門，一走進去，北山只能看見幾個約約綽綽的人影，果然如可兒說的那樣，整個書房內被濃煙包裹住了。

“這是著火了嗎？”北山咳嗽了兩聲問道，不光看不清人臉，也的確很嗆人。

卡特楊就坐在書房門邊，北山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連忙站起身行禮：“大人。”

隨著這聲稱呼，適應了下濃煙環境的北山，這才看清書房內的情形。

維拉德和赫柏坐在書桌內側，一旁是他舅舅薩爾，而書桌的另一邊，則是修斯和爐石，以及同樣起身行禮的瑟賽。

他同時注意到，書房內的七人手上，只有卡特楊指間空蕩蕩的，剩下的都拿著一根比拇指粗一倍的褐色圓柱體，前端閃爍著火光。

維拉德第一個迎了上來，給北山一個結實的擁抱：“臭小子，總算知道回來了？我們才剛好提到你。”

北山和維拉德抱了一下，用手扇了扇眼前的濃煙：“提到我什么？”

“提到你怎么還沒回來，都打算派人去找找了，以為你在南疆迷了路。”修斯嘿嘿一笑，然后把那褐色圓柱體放在口中吸了一口。

“我十四天前就離開‘自由城’了，只是順道去各地巡視了一圈。”北山找了張椅子坐下，接著問道，“你們弄得這是什么？嗆人不說，還這么大煙霧？”

維拉德一聽，轉身從書桌的木盒里拿出一根遞給北山：“這是商會之前從南方島嶼找到的一種植物，只是最近才發現烘干后可以用來制成這種東西，他們叫它‘雪茄’，試過的人都說可以提神醒腦、舒緩壓力。”

北山接過，仔細端詳著，這東西表面有著粗糙的紋理，顏色是深褐色中夾雜著一些淺色的斑點，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學著大家的樣子，將煙草的前端在油燈上點燃，然后放在口中吸了一口。

剎那間，一股辛辣而又帶著一絲苦澀的味道直沖喉嚨，北山忍不住咳嗽起來，眼睛也被熏得微微發紅。

除了沒有加入行列的卡特楊，其余吞云吐霧的六人都笑了起來。

“哈哈哈，看來光復南疆的英雄，卻適應不了這玩意兒啊！”修斯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雪茄也跟著晃動，散發出更多的煙霧。

北山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瞪了眼修斯：“這東西這么難受，你們還喜歡？”

維拉德笑著解釋：“剛開始確實不好受，但習慣了之后，你會發現它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在疲憊或者煩悶的時候，吸上一口，感覺所有的煩惱都能暫時拋到腦后。”

北山撇了撇嘴，又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雪茄丟向書桌上一個裝了水的鐵盒，看起來那就是用來熄滅的。

“算了，總感覺這個雪茄不是好東西。”他拍了拍身上殘留的煙霧，皺著眉頭說道，“你們看卡特楊就沒吸。”

一旁吸的比別人都狠的爐石開口了：“那是他不懂得什么叫享受，好歹也是軍中的參謀長，跟苦行僧似的。”

北山翻了個白眼，揶揄道：“是啊，就你最會享受，怕是外公把這東西拿出來，你就第一個沖上去享受吧？”

他把“享受”這個詞加了重音。

爐石毫不在意，又吸了一口：“人這一輩子，不多享受享受，難道非得去吃苦嗎？我又沒病。”

“是嗎？”北山咧著嘴角，“我剛才還聽可兒說，某些人每天都讓我外公給他安排好吃的，還把被子也抱過來，打算在這里常住了，是不是也該交點費用？”

“誒，話不能這樣說，又不是用的你的錢，我用維拉德爺爺的，他可沒意見。”爐石立馬反駁。

北山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那是外公人好心善，但我身為孫子，還是要為他考慮一下，要不然干脆從下個月開始，某人的薪奉就暫停發放，直接劃過來當日常開銷？”

一句話，噎的爐石愣在當場，手中的雪茄也順勢掉落在大腿上，燙的他齜牙咧嘴。

看著這一幕，眾人又都笑了起來，紛紛都在想，果然在修斯和爐石的熏陶下，北山已經出師了，還青出于藍。

北山也笑了起來，倒不全是因為爐石夸張的反應，而是他忽然覺得，這樣的氛圍竟是如此讓他感到幸福。

比起前些日子聽到的那些秘密，了解到的那些即將到來的“黑色大霧”，還有不久后就會再一次面對殘酷的戰爭，這些瑣碎的日常交流，看似平淡，卻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