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溶洞后的北山,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此時,冬日的太陽還沒完全落下,余暉透過樹冠灑落,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迷途森林特有的濕潤空氣涌入肺腑。
他伸手觸碰左肩的傷口,那里已經止血,但隱隱作痛的感覺提醒著他剛才那場戰斗的真實性。
“龍族啊……”他低聲呢喃,回頭望向身后的巨樹。
不得不說,擁有著武士天賦的龍族戰士,比他之前遭遇過的戈德里克和沃爾夫岡還厲害,那兩位都破不開的皮膚,卻被銀月一槍刺破。
更讓他恍如隔世的,是從溶洞中這一去一出之間,他知道了那么多被隱藏的秘密,肩上也多了更大的責任。
而這個責任,竟然讓他成為了龍族有史以來,第一位非龍族出身的王。
他的確無法想象到會是這個結果,明明不久前他才把親王的爵位摒棄掉,結果現在頭頂卻戴上了一個更加沉重的王冠。
“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王冠在等著我。”他輕輕嘆了口氣,心里暗道。
“龍族那邊還需要時間準備。”折云站在北山身后,胡須在傍晚的風中飄動,“你接下來做你想做的事就好,這邊有我替你安排。”
北山無聲地點了點頭,在上萬龍族戰士對他宣誓效忠后,剩下的也就是銀月把現今龍族的近況告訴了他一聲。
按照他的吩咐,龍族戰士們將會在迷途森林中暫住,避開外界一切可能察覺的目光,等待合適的時機,在今后的戰場上再突然出現。
這樣,才能夠把這份力量運用到極致。
“折云爺爺,您說,剛才那種事,也是上神預言了的嗎?”他總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如同夢境。
折云搖了搖頭,神色輕松:“不,這不是預言,這只是你即將面臨的未來下,會獲得的必然結果,擁有足夠力量的你,才能夠在可見的那天面對拯救大陸的使命。”
“這樣啊……”北山再次嘆了口氣。
隨即,他又看向那棵巨樹,輕聲喊了句:“銀月。”
身為第一龍將的銀月不知道從哪里閃出身形,幾個躍步落在北山面前:“吾王。”
看著在自己身前躬身行禮的女戰士,北山抽了抽嘴角,在這位龍將高呼他為國王之后,對方就自然從族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但卻要求今后都必須跟在他身邊。
“吾王,我要保護您的安全!”在溶洞內時,銀月是這樣說的。
本來不只是銀月一個人,她還想帶著至少一個大隊的龍騎兵,在今后的每時每刻都與北山隨行,不過被北山嚴詞拒絕了。
不僅僅是他希望龍族回歸的消息,能夠可以被很好的暫時隱瞞,更重要的是,帶著那么多龍騎兵回去,勢必會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特別是諾伊,北山不希望在兩人已然出現裂痕的情況下,再產生任何不可預知的沖突。
北山沉默片刻,望向那逐漸暗淡的天色:“你暫時不用跟著我,我等會兒就會返回林科蘭爾。”
“吾王……”銀月立刻就要出聲反駁。
北山伸手制止了她:“你聽我說完,圣龍殿下剛才傳送回來的,只是龍族的戰士,龍族其他的民眾還在東海外的那座島嶼上。”
“雖然剛才聽你說過,剩下的并沒有多少人,但也需要有人在這里協助折云爺爺,把他們安頓下來。”
“我對龍族的事務一概不知,但你不一樣,你是原本的族長,是第一龍將,有你在這里,我會放心許多。”
“所以,我希望你能暫時留在這里,不必擔心我,在南疆的土地上,我很安全。”
“當然,等你安頓完所有人,你再去林科蘭爾,我不會反對。”
聽著北山的話,銀月微微低下頭,思索片刻后說道:“遵命,吾王。”
其實對銀月而言,北山的安排是她希望做的,比起眼前這位新王,她自然更關心自己的族人,但她既然宣誓了自己的忠誠,就要承擔起保護北山的職責。
因此,在北山這樣說了之后,銀月眼里多了份感激和敬意。
“對了,還有一件事,今后不用叫我‘吾王’,你也告訴其他人,如果愿意的話,叫我大人就行。”北山接著笑道。
銀月眼中閃過詫異,不解地問道:“我能知道為什么嗎?”
北山仔細想了想,鄭重地回答道:“因為,王冠太重了,我還配不上它。”
銀月眉頭微蹙:“可是您獲得了圣龍的囑咐,也戰勝了我……”
“那只是力量和威嚴帶來的認可,”北山再次打斷銀月,“真正的王,應該給你們帶來希望,而現在……”
折云突然咳嗽一聲,又打斷了北山:“小子,你還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龍族人的王者從不是靠加冕儀式產生的,當他們跪下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是他們的王了,這個頭銜,你推不掉。”
銀月單膝跪地,銀色長發落地:“吾王,折云大長老說得對,您可以選擇不接受這個稱呼,但改變不了您是我們王的事實。”
北山苦笑著搖頭:“你們龍族人都這么固執嗎?”
他想起了在比拼前,圣龍阿斯特拉說的話也似乎不是那么好使。
“這是傳統。”銀月抬起頭,眼中帶著幾分狡黠,“我遵從您的命令,等安頓好族人后,我會立刻去找您,以龍族國王護衛長的身份。”
北山無奈地擺擺手,他知道這樣爭論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只得板起臉命令道:“那我現在就下令,在給你們帶去未來之前,你們都只能稱呼我為大人。”
銀月一怔,眼眸里泛起說不出的神色,像是難以置信為什么會有人拒絕王者的頭銜,又像是被北山的話所觸動。
她緩緩站起身,金色鎧甲在暮色中泛起微光。
“遵命,大……大人。”她的嗓音不再清冽,“但請允許我保留‘吾王’的稱呼,在私下的場合。”
北山張了張嘴,還想反駁,但在看見銀月那看向他的眼眸中,流露出的倔強神色后,無奈地改變了主意。
“好吧,只是私下場合。”
銀月聞言,露出笑容,那笑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柔和如月。
北山也笑了起來,隨即望向已經暗下去的森林:“行了,我也該走了。
“吾王,注意安全。”銀月輕點下頭,轉身一閃,又消失在北山眼前。
面對這個來無影去無蹤,又有些固執的第一龍將,北山吐了口氣,他又一次暗暗贊嘆起龍族戰士的厲害,真不愧是擁有武士天賦的族群。
銀月的年紀和他一般大,都是二十五歲,但就這樣一個女孩子,竟然能成為龍族的第一龍將,上萬戰士中最強的那一個。
北山自認為自己比不過銀月,他多多少少有過幾次奇遇,可銀月,卻是完完全全依靠自己成為六階武士的。
當然,除了感慨厲害,他也感到有些頭疼,等過不了多久,銀月去了林科蘭爾后,自己該怎樣對身邊人解釋,再一想到自己身邊從此會多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可兒又會如何作想。
“不行,到時候還是讓她隱藏在暗處,省的麻煩。”北山立刻打定主意,不能因此影響夫妻感情。
這樣想著,北山又看向一旁等待的折云:“折云爺爺,我這就走了,等回去后,我會讓人再送些物資過來,龍族安頓的事情,您多費心。”
折云點點頭:“放心吧,我們這些老骨頭別的不說怎樣厲害,管人絕對沒問題,龍族那里只不過五萬多人,對我而言很輕松。”
他說著,又指了指那塊放在湖畔的傳送石板:“你站上去。”
“我們還要去哪里嗎?”北山疑惑,他以為折云還要帶他去什么地方。
折云笑著擺擺手:“現在天都快暗了,你難道要趁夜穿越迷途森林嗎?我們在‘自由城’那邊也刻了塊傳送石板,你直接就可以傳送過去。”
“而且,之前你讓銳明押送那些貴族過來,他現在也還沒離開,你過去了正好和他一道返回林科蘭爾。”
北山恍然,訕笑了一聲,見到守護圣龍阿斯特拉后,他震驚的太多,直接把傳送陣給忘了,風族萬年來都掌握著傳送陣,怎么可能不在“自由城”內同樣設置一個?
這也同時提醒了他,于是對折云問道:“折云爺爺,不知道風族還有沒有多余的大塊魔晶石板?”
折云立馬就知道了北山的意思,點頭道:“的確是也該給林科蘭爾那邊設置一個了,你只管回去,新年過后我會讓人送五塊過來。”
北山聞言,心中一喜。
自從傳送魔法陣在大陸其他地方失去制造方法后,魔晶石板就幾乎成了一塊廢品,各國王室雖然多多少少也要收集一些,但都是些小塊的。
之前北山讓爐石刻化傳送石板,也就只能用來傳送信件,這一點甚至還不如四大商會收集的那些古代留存下來的傳送石板,據他外公曾經講過,四大商會收集的那些好歹能傳些小物件。
北山當初第一次來迷途森林,親身感受過能跨越空間的傳送石板后,其實就一直惦記著風族是否能有太多的,只不過后來接連的事情,讓他暫時忘記了。
而現在,折云明確表示要送他五塊,這也就意味著,哪怕今后出兵北上,一旦林科蘭爾有什么緊急情況,他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就返回南疆。
“多謝折云爺爺!”北山由衷地感謝道。
折云擺了擺手:“謝什么?要不是我風族也只剩那么多,還可以多給你幾塊。”
北山撓了撓頭,嘿嘿一笑:“我還可以問問我外公,讓四大商會幫忙找找,可惜魔晶石礦在兩千多年前就斷絕了,不然還能直接派人去挖掘。”
說罷,北山也不再多話,直接踏上湖畔的那塊傳送石板,折云站在石板外,伸手敲了敲,金色的紋路流轉起來。
“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事。”北山突然又想起什么,“銀月她要去林科蘭爾的時候,還麻煩折云爺爺給她帶路,不然她找不到。”
“知道了……”
話音未落,北山只覺得眼前一花,周圍的景色瞬間變換,迷途森林的暮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城”黃昏時分的喧囂。
他出現在“自由城”正中心的一塊石臺上,周圍全是朝他看過來的疑惑眼神。
不等北山開口解釋,一道熟悉的聲音就傳來:“大人?”
石臺不遠處,銳明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
北山走下石臺,半開玩笑道:“還好你正巧在這里,不然我貿然出現,都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
銳明迎了上來笑道:“大人哪里話,風族就算不認識大人,但一看見大人這頭黑發,也就知道您是誰了,說起來大人怎么從這里出現的?”
北山拍了拍銳明的肩膀:“說來話長,我等會兒再告訴你,先陪我走走,看看這座‘自由城’。”
“是。”銳明行過一禮。
兩人并肩而行,融入了“自由城”黃昏的熱鬧中,不時有風族聽說北山來了,紛紛上前行禮問候,這就像銳明說的那樣,一看見他那頭黑發,幾乎沒人不猜到是他。
這也就導致了兩人才走了不到百米,身后就跟了一大群人,北山瞬間有種自己成了珍稀動物,然后被圍觀的感覺。
好在身邊還有個銳明,作為風族中青年一代的翹楚,他板著臉把跟在身后的人給驅趕走了,不然的話,北山懷疑自己會被人給“看死”。
等人群散去后,北山這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座新興的城市,盡管“自由城”還沒有建設完畢,但那股油然而生的勃勃生機,讓他不禁生出幾分感慨。
“要是未來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他這樣說道。
銳明并沒有聽懂北山的意思,他只是說道:“都虧了大人之前廢除奴隸制度,不然我們現在還一直躲藏在森林中。”
北山笑著搖了搖頭,并沒有解釋,對于預言中的“黑色大霧”,究竟指代了什么,他暫時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就讓這種安寧和快樂,再稍微維持一段時間吧。”這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不過,對于龍族回歸這件事,北山倒不覺得有什么隱瞞的必要,至少有幾個人是必須提前知道的,這里面就包括銳明。
對方很大概率就是風族下一任的大長老,那這種事就算他不說,過一段時間后,折云也會告訴銳明,那還不如現在說出來,省的為了這種事,導致銳明產生北山是故意隱瞞他的誤會。
他把從“新永冬堡”開始,一路南下到圣地巨樹地底,包括見到了圣龍阿斯特拉,還有龍族人對他宣誓效忠的事情,全部簡要告訴了銳明。
而銳明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圣龍就在我們迷途森林地底?龍族回歸了?大人您還成了他們的王?還有,您說的那個燧發槍真有那么厲害?”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引得周邊人一陣側目。
北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些事都要保密,燧發槍我到時會提前通知各營將軍,你們都可以去親眼看看,也好為今后的戰斗做配合。”
“至于龍族的事情,我只會告訴修斯、卡特楊和瑟賽他們三個,最多再算上一個爐石,所以特別是回到林科蘭爾后,你不要泄露了。”
銳明收斂顏色,鄭重地點頭答應,同時眼神里泛起一絲感動,他沒想到北山會直接把這些重要信息告訴他。
對于這一點,后世的人在調閱記載北山事跡的書籍和卷宗時,大多人不論出于贊嘆還是揶揄的目的,他們都承認,北山在收買人心上簡直天賦異稟。
“對了,那些貴族應該就在這里吧?他們有什么反應嗎?”北山忽的又問起這件事。
雖然之前他已經問過折云,得到了沒任何問題的答案,但這段日子銳明就在“自由城”,應該更了解一些,對于那些貴族,他是一萬個不放心。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是否在暗地里把那些貴族都給砍掉頭顱,但考慮到諾伊的情緒,以及還有艾德文的面子,這個想法幾次泛起,都被他壓制了下去。
銳明聽北山這樣問,臉上掛起笑容:“他們啊,我押送過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是哭哭啼啼的,有些年輕的貴族子弟還想逃跑,但才有動作,就被我們給抓回來了。”
北山聞言,不禁莞爾,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只有騎在民眾頭上的時候,才會耀武揚威,沒有了那層身份,他們連最普通的民眾都不如。
同時,他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銳明繼續說。
“到了‘自由城’后,他們就老實多了,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人您也知道,風族以前和捷斯亞的戰爭,多數先輩的死亡都和那些貴族的先輩有關,在這里他們根本得不到一點好臉色。”
“開始的幾天,族人們都讓他們去搬運木頭,一個個累的每晚倒頭就睡,也不抱怨食物難吃,也不抱怨沒有柔軟的床鋪,那樣子,您是沒看見,要看見的話,您肯定會笑掉大牙。”
“再后來,修斯大人來信,讓我們別太對他們過于嚴苛,因此族人們就把他們從搬運木頭的苦力中解脫了出來,但也因此他們無事可做,每天渾渾噩噩的,族人們又不許他們出屋子。”
“直到前兩天,大長老來過,說是不能白白養著,既然沒辦法做苦力,那就去教族人們識字,要是盡心盡力的,還可以分配單獨的房間,也可以和族人們一起吃飯。”
北山越聽下來,嘴角就越往上翹:“那他們一定對折云爺爺感恩非常吧?”
“他們當時恨不得直接跪下來給大長老行禮,如果不是大長老吩咐完后就離開,把他們晾在原地的話。”銳明臉上不知什么時候帶上了不屑。
北山倒沒有不屑的意思,他輕笑一聲,大概能猜到貴族們的心理轉變。
之前在林科蘭爾時被突然抓捕,肯定是不甘心的,后來大概就逐漸認命了,再來到“自由城”搬運木頭,心里多半還是抱怨,但嘴上一定不敢說出半句。
而等到艾德文為他們求了情,不用每日勞累后,卻又迎來了無所事事,風族自然不會和他們交談,也肯定不會準許他們到處去走動,被關押在屋子里成為真正的“木頭”。
人一旦陷入這種狀態,要不了幾天就會開始懷疑人生,甚至產生自我否定。
這時候折云給了他們一個教書的工作,還許諾只要用心教導風族,就能進一步改善待遇,簡直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
“大人,您看那兒。”銳明突然指向前方。
北山順著銳明的手指看過去,原來兩人在無意間,正巧走到了一處新建區域,百米外的一座木架下,幾個貴族打扮的人正站在一群風族孩童中間,手捧書本教授識字。
不過,可以看出,那幾個家伙雖然還穿著貴族服飾,但也有些破爛了。
“變化不小啊。”北山又輕笑道。
“人總是要適應環境的。”銳明撇了撇嘴,“大人要走近一點兒去看看嗎?”
北山擺擺手:“算了,我們往回走,要是被他們看見我,怕是又會好一陣痛哭流涕,我懶得和他們廢話。”
說著,北山轉過身,就朝來時的路走去,銳明緊跟在身后。
走了十幾步后,北山卻又突然回過頭,看向已經落下一半的太陽,看向那幾個正認真教導風族孩童識字,卻又還舍不得脫下貴族服飾的家伙。
他又想起這段時間來所經歷的一切,貴族制度,燧發槍,新永冬堡,自由城,圣龍,龍族回歸,預言中的魔神……
“舊時代最后的余暉啊。”一聲感嘆長長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