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但在“新永冬堡”的土地上,熱鬧的喧囂聲根本未曾消失,無數堆篝火也仍在燃燒著。
北山授予威戈勛章的一幕,對遺民們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在歡呼了好久后,他們都紛紛圍到威戈身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也同時不斷伸手去觸摸那枚勛章。
而威戈,他站在人群中央,臉頰因激動而泛紅,既小心翼翼地護著胸前的勛章,生怕被人群擠掉,卻又忍不住挺直腰板,讓每個人都能看清這枚閃耀的榮譽象征。
北山站在遠處,嘴角含笑地望著這一切,他不想過去打擾,那些歡呼和羨慕,應當只屬于威戈一個人。
“大人?”洛天在他身側輕聲喊道。
北山轉過頭,看向洛天,目光也落在對方的胸膛上,那里也佩戴著一枚“光明勛章”,是洛天在當初的“萊頓戰役”時獲得的。
不過這枚勛章,洛天卻并不是一直佩戴在身上,之前在諾伊登基大封貴族后,他就把勛章收了起來,直到北山宣布取消貴族制度,他才將之重新戴起。
這不僅僅是洛天一個人的行為,整個捷斯亞新軍里,當初獲得過勛章的人在被冊封爵位后,只有少數還一直把勛章掛在胸前,其余人都像他一樣,收了起來。
“洛天,你看這一幕,如果我是來此給威戈授予相應的爵位,你覺得其他遺民們會不會反而因為身份突然的差距,和威戈拉開距離?讓他再也無法享受到此時那股榮譽所帶來的熱烈?”
北山不動聲色的發問,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修斯總會告訴他,軍中許多人,包括營官們也對失去爵位而悄聲抱怨。
洛天沒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威戈,看向那些在威戈身邊歡呼舞蹈的人群。
北山伸手指了指:“你看,眾人的歡呼比起高高在上的地位,更能讓威戈成為一個值得贊頌和夸獎的英雄,站在人群里面,也比被人們仰視更能讓人獲得更為純粹的自豪感。”
“是。”洛天微微低下頭。
北山拍了拍洛天的肩膀:“記住眼前的這一幕,回去后講給其他人聽。”
“也告訴他們,貴族身份帶來的只會是與眾人的隔離,忘記最初的那些希望和夢想,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恰恰是他獲得了人們的掌聲,而非來自于地位差距下的畏懼。”
洛天長出了口氣:“大人,我明白了,回去后我會講述給其他人聽的。”
北山卻搖了搖頭:“不,你不明白。”
洛天有些愕然,他看向北山,心里不解,他覺得自己明白了北山的意思。
北山語重心長地說道:“準確的說,你還有其他人,至少在現在還不會明白我真正的意思。”
“還是拿威戈來舉例子吧,他的確讓我們擁有了燧發槍那樣更為厲害的戰場利器,但是你覺得那是他獨自一個人想出來的嗎?”
洛天越發的聽不懂,他皺起眉頭:“大人,屬下不明白,這明明就是威戈一個人想出來的啊?”
北山笑了笑,笑的洛天指尖無意識去摩挲在胸前的勛章邊緣。
“所以我才說,你現在還不明白,如果沒有遺民們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沒有那些圍繞他歡呼的族人,威戈又怎會有改良火繩槍的基礎?”
北山的聲音很輕,但也很沉重。
“大人是說,榮譽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
“沒錯。”北山目光深邃,“就像你的‘光明勛章’,難道真是你一個人贏得的?沒有你麾下的戰士,沒有民眾當時在我們身后的支持,你覺得僅憑你一個人沖鋒陷陣,就能獲得它?”
洛天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不由自主摸向胸前的勛章,冰涼的金屬卻讓他感覺到了一股滾燙。
北山仍在輕輕地說著:“你看,其實道理很簡單,但這也不怪你們,連我也是后來才想清楚的,戰場上也好,和平時期也好,所有能帶給我們的榮譽,都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的功勞。”
“既然不是,那為什么我們可以成為貴族,騎在那些默默付出的人的頭上,還忘記他們其實也是榮譽的一部分呢?”
“是的,我們才是在戰場上拋灑熱血的那一群人,我們值得被人稱贊,被人夸獎,被無數民眾高舉雙手歡呼,被他們敬佩和推崇。”
“可是,這從來不是我們可以成為貴族,然后輕賤他們的理由,我們是他們的一份子,來自于他們,而他們也是我們,是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我們。”
洛天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大人……”
“真正的榮譽……”北山的聲音更輕,輕的幾乎快要聽不見,“是來自于無數默默無聞之人的稱贊,而獲得它的人,也應當知道自己站在無數人的肩膀上。”
洛天突然把胸膛上的勛章取下:“大人,讓我把勛章……”
“不。”北山打斷了他,把洛天伸過來的手掌推回去,“勛章是要讓你記住,你代表著所有的無名英雄,當你佩戴它時,是在替他們接受敬意。”
遠處,遺民手拉著手跳起古老的舞蹈,唱起古老的歌謠,那是一首講述遺民先輩們事跡的歌謠。
“行了,這幾天連續趕路,你也很勞累,早點去休息吧。”北山擺擺手。
“是,大人。”洛天把那枚屬于他也屬于無數人的勛章,緊緊握在手心里,轉身離開。
目送洛天走遠,北山回過頭,看向離他十米外,正坐著等待他的薩爾。
他走上前去,帶著歉意的笑:“舅舅,抱歉,讓您等久了。”
薩爾很大度地搖了搖頭:“我多等一會兒也不礙事,再說,能看見你授予勛章,以及聽見和那位的對話,我也深有感觸。”
北山來“新永冬堡”,一方面是為了見見威戈,另一方面就像他給修斯說的,找他舅舅薩爾商量下有什么辦法,能拯救一下南疆如今缺錢的窘境。
只不過,來到這里后,隨著阿爾的那一嗓子高吼,北山根本沒有時間去和薩爾商議,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外公和我爺爺呢?”北山環顧,并沒有看見兩個老人的身影。
薩爾笑道:“他們都去睡了,年紀一大,就熬不了夜。”
北山點點頭,一屁股坐在薩爾身旁:“說起來,遺民們能平安返回南疆,還得感謝舅舅的幫忙。”
拋開北山從四大商會借的四百艘海船,是靠他自己的談判獲得的之外,回到東北沼澤海岸外后,接下來的一路,薩爾是出工又出力,能帶著七萬多人一個不少的來到迷途森林,的確值得北山由衷感謝。
薩爾故作生氣的拍了下北山:“說什么話,我外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給舅舅說謝謝,是不是太見外了?”
北山嘿嘿一笑,轉移了話題:“舅舅,剩下的那三百多艘海船,也都平安回去了吧?”
薩爾露出溫和的笑容:“放心吧,那三百多艘海船一路順風順水,早都安全返航回到各自的港口了,商會的人還托我捎話,夸你有信譽,說以后有生意還樂意跟你打交道。”
這話反倒讓北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借的是四百艘,但結果還回去的卻只有三百二十七艘,不知道商會那邊有沒有想法?要是他們愿意等一段時間的話,我會賠償的。”
沒辦法,只能等一段時間,北山現在拿不出賠償的金幣。
薩爾寬厚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損失的船只,一部分會由四大商會自行負責,他們都清楚遠洋出海的危險,在同意借船的當時,就已經做好了損失的準備。”
“那另一部分呢?”北山趕忙問道,薩爾說的只是一部分。
薩爾指了指自己:“另一部分,有三十艘船,我已經解決了,把咱們自家赤焰商會的十七艘海船,和那些損失的做了替換,再剩下的,則是我認了下來。”
“舅舅……”北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否認,他的舅舅,是全天下待他最好的人之一。
薩爾輕輕拍了拍北山的肩膀,眼神中滿是慈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還是那句,我外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別說三十艘,就是三百艘,你舅舅我也替你包圓了。”
北山眼眶微微泛紅,以血脈聯系起來的紐帶,任何的感謝都顯得多余,但他將永遠記在心里。
而薩爾,他每次看到北山的面龐,都會想起自己的妹妹,那個多年前沒被自己保護好的姑娘,他總覺得哪怕讓他把赤焰商會里所有的錢財都拿給北山,都不及他想補償的萬分之一。
他稍微緩了口氣,收斂了下內心泛起的哀愁,重新掛起笑容道:“談談正事吧,你找我是不是想讓我替你想想辦法,解決一下南疆現在的財政危機?”
“舅舅,您怎么知道?”北山瞪大了眼睛,他好像記得沒對薩爾說過。
薩爾爽朗地大笑起來:“你小子那點心思,還能瞞過舅舅的眼睛?這段時間以來,新永冬堡這里收到了藍亞斯河以東運來的各種物資和糧食,可最近那一次,我發現東西變少了。”
“因此,我當時隨口問了問負責運輸的一名戰士,又從他口中聽到他上一次領取軍俸晚了半個月,這樣一來,就什么都明白了。”
北山聽得愣了愣,薩爾真不愧是四大商會的會長之一,果然有著商人中最為敏銳的目光,從一些小事上就能猜到南疆如今的窘境。
他臉上浮現出敬佩之色:“那舅舅,您有沒有什么辦法?您知道的,我除了打仗還有點能力外,其他的就是個笨蛋。”
“現在的南疆,要不是才把舊貴族隱藏的財產收繳了一些,我連下一次的軍俸都沒辦法給戰士們發全,舅舅您也應該聽說過,我回來之前,南疆各地城鎮竟然都在收取入城稅。”
薩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入城稅我的確聽說過,有些商會的商人來信還為此抱怨,說副會長好歹也是南疆的親王,怎么能收取那種雁過拔毛的銅子。”
這話說的北山不好意思,雖然那是修斯搞出來的辦法,但他沒辦法推脫說不是他的責任。
“至于掙錢的辦法嘛,其實有很多,你來之前,我已經有了許多對策。”薩爾眼中閃過屬于商人的精明。
“舅舅,您快說吧!”北山忍不住催促了一句,隨即他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這是對長輩的不敬。
薩爾毫不在乎,他晃蕩著一根手指頭:“對你而言,掙錢最重要的一個辦法就是兩個字——收稅!”
“啊?”北山一愣。
他沒想到薩爾給出的辦法會是這個,這讓他難免又想起那兩個銅子的事情。
實事求是的說,北山當然知道該收稅,他當初在格威特蘭當城主的時候,就清楚了這一點,那是王國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
但是,隨著凱蘭入侵,南疆進入“光復戰爭”時期,北山就免除了民眾們的稅收。
一方面是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允許他那樣做,不僅僅是敵人占領了原本土地的緣故,還有民眾們流離失所的因由,再收稅的話,反而會造成民眾們的生活更加困苦。
當然,隨著南疆全境的光復,北山自然也恢復了一部分應當的稅收,但不如戰爭之前的規模,對于很多部分都做了減免。
這是他考慮到,畢竟戰爭才結束,民眾們需要重建家園,如果貿然恢復原本的稅收強度的話,很可能會引起民怨。
可是也恰恰因為這一點,南疆的財政就不得不面臨入不敷出的境地,北山回來后的這段時間,爐石已經在他面前抱怨了無數次,說什么“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成喝風的窮光蛋”。
薩爾看出了北山的想法,他不慌不急地說道:“我懂你的顧慮,免除民眾大部分的稅收是好事,這能讓南疆在更短的時間內重新回到原來的樣貌。”
“但是,現在戰爭也過去一年了,以我這次來南疆的眼光看待,你恢復戰爭前的稅收,對民眾并不會造成什么影響。”
北山默然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薩爾說的有道理,仔細想想,也似乎的確是到了恢復的時候。
“可是,”他還有話說,“舅舅,爐石給我算過一筆賬,就算恢復戰爭前的稅收,我們還是會面臨金錢短缺的問題,軍隊需要訓練,裝備需要打造,還有各地還沒完全重建完畢的城鎮,那筆錢也得我們出,總不能攤到民眾頭上去。”
薩爾哈哈一笑:“北山,你這就是當局者迷了,你仔細想想,南疆這段時間花出去的錢,難道是平白無故消失了嗎?”
“不論是你在軍隊上用出去的,還是各地城鎮重建的支出,更或者包括我聽說你令人給南疆上了年紀的老人贈送金幣的舉動,這些事情加在一起,錢可是還在南疆啊?”
“舅舅,您是想說……”北山隱約抓住了一點線索,但他畢竟不是商人,無法描述的那樣具體。
薩爾從懷中掏出一枚金幣,在左右手之間互相倒騰:“你看,金幣是不會消失的,只不過是從一個人的手上,變到了另一個人手上。”
“而你用出去的那些金幣,它會從無數人手中,最終匯聚到某一個群體的腰包里,他們成為戰爭后南疆最富有的一批人。”
北山頓時恍然:“您是說商人?”
薩爾笑著點頭:“是的,這個世界上,如果說誰最有錢,那大概貴族們也比不起商人,前者大多是擁有不好變賣的土地,和難以脫手的珠寶,但后者,能不斷流通的金幣被他們握在手中。”
北山沉思了片刻,然后詢問道:“所以舅舅您的意思,是讓我對商人們增收更多的稅?”
“這只是一部分,但它不能立刻緩解你現在面臨的財政窘境。”薩爾卻搖了搖頭。
“呃……”北山又有些不明白了。
薩爾也不再賣關子,直接娓娓道來:“首先,對于民眾的稅收恢復,你也得分辨,那些生活還困難的,你可以對他們繼續免除部分稅收,讓他們有時間回歸原本的生活。”
“其次,剩下已經恢復生活的民眾,你能收回來的稅,也不可能完全夠用,以人頭收稅從來都是最笨的辦法。”
“因此,想要讓自己今后在財政方面沒有后顧之憂,就得在商業領域下功夫,不單單是收取更多商人的稅這么簡單,而是要把你自身看作一個商人。”
“對商人們的更多稅收,是為了保證今后你可以進入一個良性循環,反正他們爭了那么多金幣,就算繳納收入的三成,也不會對他們造成太大的影響。”
“這里面最重要的,是你現在就必須解決眼下的困境,而作為一個商人,在自己沒錢的時候,他往往會采取借貸的方式。”
北山眉頭微蹙,他又想了好一會兒:“萬一他們借給我們的不多,還是不夠用怎么辦?”
薩爾嘴角上揚,眼神中透露著篤定:“這就像是四大商會,在我們之間借給另一個人金幣,往往看重的是這個人是否具有信用,其次是他能否具備未來還清的能力。”
“而你,作為南疆的攝政,又打贏了‘光復戰爭’,難道還會擔心信用的問題?”
“再者說,未來你出兵北上后,只要一路都能獲得勝利,那借給你錢的商人們,就會對你的信用更加篤信。”
“其次,你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四大商會的副會長之一,還是未來的正式會長,難道不能把這一點利用起來?”
“你可以用四大商會的名義,去給南疆商人們今后償還借款的保證,以商會的體量,他們不可能產生任何擔憂,這一點我也會幫助你。”
“而且,我還可以幫你出售加入商會的名額,以此吸引更多商人給你出借,坐上我們這條船,是所有沒加入商人的夢想。”
“有了這筆借款,你就能夠解決燃眉之急,而之后繼續花出去的那部分,你又可以從增加的商業稅中拿回來。”
“并且,在未來你會發動的戰爭中,你還可以提前售賣對亞尼法特亞土地占領區的商業通行權,這就不僅僅是南疆的商人了,其他地方的商人也會心動。”
“這樣一來,就算不提我還沒說的四大商會可以給你的幫助,你也能完全解決財政短缺的問題。”
薩爾說完這一部分后,看向已然愣在當場的北山,而北山,心里此時只有一個想法,專業的事情果然需要專業的人來做。
“舅舅,金幣原來真的能從一個人手上變到另一個人手上的!”他愣神一陣子后,發出了由衷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