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迷途森林總能讓北山感到內心的平和,也許是因為這里是他少年時代成長的地方,也許是因為這里遠離了紛爭。
他抬頭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辰,每一顆都像是故去的人,霍拉、林克、瓦倫西爾、還有他不知道模樣的父母,還有那些他記不太清名字的人們。
也許,他們此時也正從天空對他露出笑容。
微微嘆了口氣后,他收回目光,又想起傍晚時分面對那上萬涌向他,高舉雙手歡呼,希望觸摸到他以獲得祝福的遺民們。
如果當時不是尼爾及時帶著一群長老出現,北山毫不懷疑自己的衣服會被撕成碎片。
他的確沒有料到,他的到來會讓遺民們如此狂熱,那種由內而外對他的崇拜,讓他產生了不小的錯愕之感。
“這樣究竟是不是我希望看見的?諾伊如果聽說了,我和他之間的裂痕或許會變得更大吧。”他在心里對自己發問,卻沒有答案。
揉了揉眼睛,他回過神,這才看向身邊一圈席地而坐的遺民長老們。
“尼爾,你剛才是說,這里以后就叫做‘新永冬堡’?”他朝緊挨著自己坐著的尼爾問道。
“殿……不,大人。”尼爾掛著笑容,回到南疆后他的笑容就沒消失過,甚至被人說這位老人在睡覺時,也是嘴角上揚的。
不過,想想那模樣,似乎也有點恐怖。
“大人,我們和我們的先輩畢竟在永冬堡生活了上千年,我不希望后代會遺忘過去,遺忘千年來的苦難。”
“他們應當永遠記得,沒有先輩的付出,也就沒有如今的他們,就像先輩在永冬堡時刻下的那些石碑一樣。”
尼爾的語氣有些復雜,說不清是激動還是落寞,是興奮還是懷念。
當然,在北山和長老們見面后,北山就已經說清楚他放棄了親王的身份,并且貴族也不會再出現在捷斯亞的土地上,因此尼爾才叫北山“大人”。
對于這一點,遺民們的反應很是平常,對他們而言,在極北冰原的日子,每一個人都在必須為了未來而努力,沒有誰能高高在上的享受。
“對了,大人還不知道,回到了故鄉,長老制度也該完成它的使命,之前聽修斯大人說過,我覺得政務官這個職位更好。”說完前面的后,尼爾又補充道。
北山點點頭:“好的,尼爾政務官,我剛才的意思是想說,你和諸位長……長者,是想把這里變成永固的居所,難道你們不想今后搬去藍亞斯河以東嗎?”
“畢竟,那邊才是捷斯亞固有的土地,迷途森林這邊以往都是風族的自由領,在這里生活,始終不會像那邊一樣。”
尼爾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骨杖,目光投向遠處無數堆跳動的篝火,那是今晚為了迎接北山而舉辦的慶典,篝火的光芒映照在遺民們臉上,映出他們質樸而熱烈的笑容,歡聲笑語在夜空中回蕩。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大人,我明白您的想法,但其實這里也是故土,我們在藍亞斯河以東或者以西,都沒有什么區別。”
“而且,我和大家伙都商量過,我們都認為把城市建在這里更好。”
“一方面是我們畢竟和大陸遠隔千年,貿然去往東岸和那些族人們生活在一起,難免會因為長久以來的習俗,和他們產生互相的麻煩,在這里能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去與他們交融。”
“這不論是對我們,還是對那些族人們,都是一件很不錯的好事情,等過幾年,有子弟希望搬過去生活,我們也不會反對。”
“另一方面則是我們在登岸時,見過那位風族大長老‘折云’,而大人來這里時應該也看見了風族人也在建設新的城市,所以我想,有我們在這里,也能更好地和風族成為一個整體,共同為了王國的未來。”
尼爾頓了頓,伸手指向了圣山:“再說了,雪狼都在那邊生活,我們要都走了,它們也會也會無所適從的。”
“它們愿意因為我們離開世代生存的冰原,來到對它們并不那么適應的南疆,我們當然不能舍棄它們。”
“還有,”他又環視了一圈那些蒼老的臉龐,“我們這些老家伙,想把永冬堡地底那些石碑上的故事,再復刻到這里來,先輩們的事跡,不能因為我們回到故鄉就遺忘。”
“因此這里也很適合做這些事,要是去了藍亞斯河以東,不說沒那么大的地方去安置石碑,故鄉的族人們也難免對此產生厭惡。”
北山一直安靜地聽著,他不得不承認,尼爾給出的這些理由都很有道理,站在遺民們自身的立場去看,把聚居地就定在迷途森林中,的確是一件沒理由反對的安排。
但是,北山更關注的,反而是尼爾剛才說的那個“另一方面”。
在渡過藍亞斯河,看見風族那座“自由城”上飄揚的旗幟后,北山就明白,風族的意思是希望今后成為捷斯亞的一員,而不是在未來合適的時機去獨立建國。
雖然還不算能想的太明白,風族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不論怎樣看待,北山都覺得風族應該希望成為一個獨立的王國才對,但這不影響他看見的事實。
他覺得,這里面很大的可能,還是跟他自身有關,同為四大古族,他又有了通過試煉后的“完全血脈”和“神之印記”,或許折云大長老從那時起就做出了決斷。
而尼爾說出的在這里,還能和風族更好地融合為一個整體,北山當然聽懂了其中隱含的意思。
有遺民們在,自然能和風族這個不同族群更好地交融,更重要的是,“新永冬堡”的存在能看住風族。
如果今后風族就如北山想的那樣,逐漸和捷斯亞人形成一個新的族群,那自然最好,但要是有一天風族出現了什么情況,遺民們也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果然,任何上了年紀的老人都不能被小看。”北山心里感慨起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感慨過的念頭。
尼爾這樣的做法,盡管在情感上來看,是對風族的不信任,但北山也知道,這是理智角度上對兩個族群最好的安排,誰也不希望見到今天親密的盟友,在未來轉頭就成為生死敵人。
他想到尼爾剛才說,在遺民們登岸時就見過折云大長老,也許“新永冬堡”的建立,也是折云大長老希望看見的一幕,并且在當時做出過一些暗示。
“我明白了,”北山對尼爾露出笑容,“我尊重族人們的意見,不過既然在這里建設一座新的城市,許多設施還是要進一步完善的,明天我會去信給爐石,讓他再送一批工匠過來幫忙。”
尼爾正要道謝,一聲突來的狼嚎打斷了他。
“大人,是威戈回來了。”尼爾聽出了那是雪狼“安格爾”的嚎叫聲。
北山來迷途森林,主要就是想親口對威戈表示感謝,風族的“自由城”還是遺民們的“新永冬堡”,只是附帶的事情。
只不過,他沒想到,威戈并不在這里,而是在圣山的半山腰上,修斯派來的工匠也在那里,據尼爾說那是修斯認為最好遠離人群制造燧發槍,把泄露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北山其實覺得沒這個必要,迷途森林里又不可能有外人到來,遺民們看起來也暫時不會去往藍亞斯河東岸,但既然是修斯的決定,想來也是有他自身的考量。
因此,在北山來到“新永冬堡”后,尼爾就讓阿爾前去喊威戈回來,而因為阿爾是徒步去的,時間上就不免耽誤了一陣子,直到夜晚降臨后威戈才得以返回。
“大人!您來了?”威戈騎著安格爾,直接沖到北山面前,他翻身跳下,看著北山一臉驚喜。
北山上前握住威戈的手:“前幾天在林科蘭爾,修斯給我看了你改良出來的燧發槍,我就覺得應該過來瞧瞧你。”
威戈臉上泛起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大人,我做的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前在冰原的時候,只是沒條件和能力去改良火繩槍的弱點。”
北山搖搖頭:“不,你做的很好,你是捷斯亞的英雄!”
威戈聽到這話,眼眶瞬間紅了,他有些局促地搓著手,聲音也有些哽咽:“大人,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不能算是英雄的,我還沒為故鄉去上戰場。”
北山和煦地笑了笑:“不是一定要上戰場才算英雄,在后方為了未來而努力的人也是,就比如你,有了燧發槍,你不會明白那將對今后的我們產生多大的好處。”
他說完這句,回頭看向尼爾:“尼爾,可不可以把族人們叫過來?”
尼爾不明所以,但看北山說的鄭重,他點點頭,和老人們一起前去呼叫族人們聚過來。
“大人!我差點忘了告訴您,燧發槍的缺點也被我解決了!”威戈在尼爾剛一走開就興奮地說道。
北山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是機匣與槍管間的縫隙容易導致火藥泄露的問題?”
威戈重重地點了下頭,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小塊油布包裹:“大人,您看看這個。”
北山接過包裹,只有手指粗細,他揭開油布,里面是個圓柱形的黑色塊狀物。
“大人,這就是解決火藥泄露的辦法!我本來是希望把縫隙的密封性解決掉,但這段時間不論怎樣試驗,都沒有太好的結果,因此我轉變了思路,從火藥上去考慮。”威戈在一旁同時解釋著。
北山舉起黑色塊狀物,這東西差不多相當于他拇指的一半長:“那這個東西就是新型的火藥了?”
他有些將信將疑,當初在冰原的時候,他是看見過火藥的,用木炭、硫磺、硝石配比出來的顆粒物,但這個東西怎么看都不像。
不過他把黑色塊狀物舉起鼻間聞了聞,發現的確有火藥的獨特氣味。
威戈繼續解釋道:“這其實不只是我想出來的辦法,還有幾位工匠也給出了想法。”
“我們把原本的火藥和棉花混合在一起,再浸入火油里,接著把火油放在大鍋上去隔水加熱,火油逐漸就會成為膏狀物。”
“到了這一步,我們把膏狀物搓成長條,在外面又裹上一層火藥,放入模具晾曬三天后分段,就能成大人您手中這個東西。”
北山聽得一愣一愣的,對威戈說的這些,他也只有個大概的概念:“你試驗過了?可以照常發射彈丸?”
被問到這個問題,威戈臉上的興奮就更不加掩飾,他都有些手舞足蹈起來:“是的大人,我們已經試驗過了,完全沒有影響,而且威力和射程上也比普通火藥還厲害一些。”
“只是……”他突然又聲音低了下去。
“只是什么?”北山還沒從震撼中完全擺脫出來,威戈帶給他的驚喜真是一件接著一件。
威戈縮了縮脖子:“只是這樣一來,射擊的聲音會比以前大得多,而且在機匣裝置里的殘留也更多,每次擊發后都必須清理,才能再次裝填,不然幾次射擊后會裝填不進去。”
北山想了想,問了個問題:“那這樣的話,會對射擊間隔有多大的影響?”
威戈搖頭道:“兩次裝填之間的時間仍然比火繩槍要快上許多,就像火繩槍每次射擊后也必須用通條清理槍管的,而這個新型火藥卻只對機匣有殘留,直接可以在第二次裝填前用特制的清理工具,清理一下就行。”
聞言,北山笑了笑,伸手拍向威戈的肩膀:“那就是沒什么影響,而且就像你說的,威力和射程也得到了更大的長進,看來我剛才說的沒錯,你就是捷斯亞的英雄!”
威戈又紅了臉,在他心里,他總覺得還沒做到最好,似乎還能把火藥和燧發槍再改進一步,但他對此暫時沒有好的想法。
“大人。”尼爾的聲音響起,讓還想謙虛一下的威戈閉住了口。
北山抬起目光,在他的身邊,“新永冬堡”的族人們已經圍攏過來,眼神中滿是好奇,猜測北山突然又把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什么。
在對威戈又笑了笑后,北山轉向了那些質樸的臉龐:“族人們,我召集大家過來,是要宣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沒有人出聲,都在安靜的等待著北山接下來的話語。
“威戈,來,站到我面前來。”他吩咐道。
威戈此時隱隱猜到了北山要說的事情和他有關,這讓他內心不由泛起漣漪,快步走到北山面前,低下了頭顱。
“抬起頭,就像一個英雄一樣,抬起頭來。”北山又吩咐道。
那聲音沉穩且有力,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讓原本有些羞澀的威戈瞬間挺直了脊梁。
待威戈昂首看向自己后,北山面帶笑容,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然后他將木盒打開,取出里面的物品,將之高舉過頭頂,確保每個人都能看見。
在火光和星光的雙重照耀下,圍攏在近處的遺民們,看清北山手中舉著一塊半個手掌大小的牌子。
那是用黃金打造的圓形牌子,上面刻畫了一團鮮紅的火焰,焰下刻畫著巍巍圣山,四周則都是彎彎繞繞的流蘇花紋。
站在后面的人看不太清楚,但也通過前面人的轉述,知道了那是什么。
北山等待了片刻,接著大聲說道:“你們應該都知道威戈改良了火繩槍,讓我們擁有了更加厲害的燧發槍,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改良,它會為我們未來增添更多的希望!”
“因此,威戈將獲得屬于他的榮譽!捷斯亞最高貴的榮譽!”
人群里響起私語,不多時有膽大的人開口詢問:“大人,那是什么?”
“這是勛章,捷斯亞‘光明勛章’!它是過去戰爭中,我給予最英勇戰士的證明,來自于先王林克的謚號!”北山語氣極為鄭重。
“這個牌子就是榮譽嗎?”又有人問道。
北山提起口氣,用最堅定的語氣回應:“是的!”
“它為什么是榮譽?”還是有人不能理解勛章帶來的意義。
“這是捷斯亞的象征,佩戴他的人,將會獲得包括我在內所有人的崇敬和敬佩!”
北山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每一字都帶著厚重與榮耀。
“而今天,它將被授予給威戈,以表彰他做出的卓越貢獻,盡管這不是在戰場上,但有了燧發槍的我們,將會在戰場上獲取對敵人更大的優勢!”
說罷,北山神情肅穆地走向威戈,把“光明勛章”戴在威戈的胸膛之上。
“威戈,好樣的!”
“威戈,你給我們爭光了!”
人群里漸漸響起羨慕的呼喊聲。
威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在族人們的面前受到北山的夸贊,讓他有些手足無措,等北山把“光明勛章”佩戴在他的胸膛后,他就要立刻躬身行禮。
“站直了!”北山喝道。
威戈渾身一震,原本微微彎曲的身軀瞬間挺得筆直。
接著,他帶著震驚和愕然的看見,北山右手扣胸,向他行了個鄭重的理解,在北山的身后,跟隨而來的洛天和那一個中隊的戰士,則直接單膝跪下向他行禮。
這一幕,讓原本嘈雜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微風輕輕拂過,吹動著人們的衣角。
行過禮后的北山站直了身子,他拉住威戈的右手高高舉起:“族人們,這就是榮譽!”
再一次用行動表明了勛章能帶來怎樣的榮譽后,北山看著無數個略微失神的遺民,等待著他們的反應。
又過了片刻。
“呼哈!”震天的歡呼響徹在“新永冬堡”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