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在愣了片刻后,為首的那位把手中奇異的鐵棒交給同伴,上前走了兩步,摘下了臉上的骨質面具。
這是個面容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大約近四十歲,眼窩深邃,瞳孔顏色卻和南疆的捷斯亞人不同,反倒和大陸北部的人差不多,是藍色的。
他沒有放下戒備,而是又問了句:“你們從哪里來?”
對于眼前三人的身份,北山根本不會多做其他考慮,他把大劍轉手交給特魯,隨即也上前兩步,微抬起雙手,示意自己并無惡意。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每個音節都咬得格外清晰:“我叫北山,北山·亞利特斯,捷斯亞王室姓氏者,來自大陸南疆,受林克七世陛下的托付,來這里帶我們失散千年的族人回到故土去。”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激起了那三人眼中的波瀾,為首那位轉頭和自己的兩個同伴交換了下眼神,再轉過頭來時,面容上的戒備也松了幾分。
不過,他還是沒有立刻完全卸下防備,目光依舊在北山身上來回審視,接著說道:“證明你的身份。”
對于怎樣證明自己的身份,北山早有準備。
他一邊從懷中掏出林克臨死前交給他的戒指,那是屬于國王的特有信物,一邊低聲吩咐特魯,趕快從背著的包袱里取出捷斯亞的火焰三角旗,那是離開南疆時就疊好,一路小心攜帶到此的。
北山把林克交給他的戒指拿在手中,舉過頭頂:“這是林克七世陛下親手交給我的,是捷斯亞國王的象征,我可以把它交給你看清楚。”
為首的那位男子又和自己的同伴對視了一眼,隨即點頭道:“我走你那里來。”
他又把那根奇特的鐵棒拿回手里,一步步的走向北山,距離十步左右時,他停下腳步,對北山揚了揚頭:“把那個給我。”
北山注意到,眼前這個男子走路的姿勢很奇怪,膝蓋微曲,腳掌完全平貼地面,像貓科動物般輕盈,在雪地上幾乎不留痕跡,不像他們一行人,靴子永遠踩入雪里。
至于對方的戒備,北山略帶無奈地笑了笑,不過他也理解,把戒指丟了過去。
男子接過戒指,仔細打量起來,北山則繼續說道:“之前王國就已經來過人了,你應該也知道,他們找到這里后,派人回去傳過消息,所以我才會來此,只是晚了些時候。”
對方一邊聽著一邊點點頭,手指同時不斷地摩挲著戒指上的紋路,隨即說道:“這枚戒指上的火焰,我很熟悉,那是先輩們一代代記載下來,讓我們銘記于心的,說那是我們的故鄉。”
北山安靜的聽著,他能聽出,對方言語中流露出的復雜情緒,有懷念,有激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不等北山接過對方的話繼續說下去,特魯已經將火焰三角旗從包袱里拿了出來,他揮手一舞,旗幟迎著陽光展開,鮮艷的紅色火焰,與底面為金色的紋路交相輝映。
到了此時,已經不再需要什么多余的證明,戒指、旗幟、北山的話,這三種已然足夠。
那男子眼中只剩下激動,嘴唇也微微顫抖著,他疾步走到火焰三角旗旁,想伸手去觸碰,卻又好像不敢,口中喃喃自語:“真的是……真的是故鄉的旗幟……”
北山又一次聽到對方口中念起的“故鄉”一詞,也不禁低聲重復了幾遍,從對方所表露出的情緒,他能感受到,離開大陸上千年之久的另一部分捷斯亞人,并未忘記遙遠的故鄉。
“我和他們接下來的交流,想必不會有任何隔閡了。”北山心中暗道。
他記得之前林克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過,南疆的族人和極北的族人多年未見,說不定見面后會產生誤會,還讓他等到了極北后多待一段時間。
不過現在看來,林克當時的擔心是多余的,北山僅憑眼前這個男子的狀態就知道,生活在這里的另一部分捷斯亞人,肯定懷念著回到大陸,回到他們千年來都未曾忘卻的地方。
看著這個男子激動的樣子,北山上前,用柔和的聲音說道:“故鄉從未忘記過你們,那是林克七世陛下親口告訴我的,自從王國擺脫了戰亂之后,王國就一直在努力尋找你們的蹤跡。”
“就像現在,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帶你們回家。”
那男子像是被北山的話觸動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眼中淚光閃爍,他猛地轉身,先是把戒指還給了北山,然后朝仍在雪丘上等待的兩位同伴招了招手。
等那兩人也走過來后,男子低聲和他們說了幾句,那兩人聽后,臉上同樣浮現出激動與憧憬交織的神情,紛紛用力點頭。
隨后,三個人同時看向北山,突然雙膝跪下,用著大陸早就摒棄的古老伏身禮,把額頭貼在雪地上。
這一幕驚得北山愣在原地,趕忙伸手扶起跪倒的三人。
待三人站起身,那男子主動開口介紹起自己:“我叫威戈,威戈·捷斯亞。”
威戈隨即又指向另外兩人:“他們是阿爾·捷斯亞,洛特·捷斯亞。”
阿爾和洛特此時也取下了臉上的面具,阿爾是個大約十七八歲的青年,臉上的稚嫩都還未完全褪去,洛特則是個至少過五十歲的長者,風霜和歲月在他臉龐顯露無疑。
“你們的姓氏都是捷斯亞?”北山疑惑地問道。
這話一出,威戈才平復下的情緒又再度浮起,眼眶泛紅道:“這是很久以前,先輩們定下的規矩,他們說不能忘記我們是捷斯亞人,所以曾經各自的姓氏全都改了,以族名為姓氏。”
“這樣啊。”北山也多了幾分感慨,他忽然覺得,與其用“另一部分捷斯亞人”來形容在威戈他們,不如說他們是捷斯亞流落在外的遺民。
而把族名當做姓氏,北山又想起了四大古族也是如此,似乎這屬于離開原本地域流落在外的族群,所采取的共通點,為了不遺忘過去。
當然,隱瞞了自我身份的雷族不是這樣,準確的說,在議政院知曉身份后的長老們或許會回歸族名為姓氏的狀態,但像其他暫時不知情的子弟仍用的其他姓氏、
這一點北山問過爐石,那個矮子的全名就是爐石·比利斯,以科威比特的王都比利斯為姓氏。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威戈語調輕快地對北山說道:“對了,我現在應該帶您和您的同伴們回到永冬堡去,族人們肯定會很高興故鄉又來人了。”
說著他轉頭看向阿爾和洛特:“你們倆帶著安格爾去把雪橇拉過來,我們即刻返回。”
阿爾和洛特點了點頭,隨即轉身朝雪丘走去,同時兩人口中也含住剛才威戈吹響的那個一模一樣的小飾品,嗡鳴聲響起,雪丘上的狼群開始向兩人靠攏。
北山看著兩人和狼群匯合,然后翻身趴到兩頭狼的身上,接著快速消失在雪丘之后,只剩下那匹體型最大的頭狼還在雪丘上,安靜的望著這邊。
他只覺得這一幕相當奇特,連忙對威戈問道:“那群狼是你們圈養的?”
問話時北山心中也暗道幸好沒和狼群動手,不然打起來后,威戈三人再出現,必然會和他們這行人產生沖突,那傷了誰都不好,當然這其中也有那匹聰明的頭狼的功勞。
威戈笑了笑:“準確的說,那不是我們圈養的,它們是我們的伙伴,而我們三人是永冬堡的‘牧狼人’,負責帶著狼群出來尋找獵物。”
北山聞言,點了點頭,威戈的話表明他們和狼群之間是種奇特的合作關系,至于“牧狼人”則應該就是所謂永冬堡那些捷斯亞遺民對于威戈等人的稱呼。
“你們是怎樣馴服那些狼的?它們看起來可比大陸上的狼大了不止一倍,而且相當兇惡。”萊特在一旁忍不住問道。
對于圣庭的圣子來說,在外歷經的過程也是收集信息的過程,回到圣庭后會將之記錄在圣典之上。
此時,因為都能看出威戈三人就是要尋找的目標,一行人也早就放下了警戒,圍在北山身邊,氣氛輕松不少。
威戈眼中流露出信賴的情緒,回答道:“不是馴服,是共生。”
“對于安格爾它們來說,其實有沒有我們都一樣,在我們來到這里之前,它們的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里,完全有能力很好地生存下去。”
“那它們怎么又和你們在一起了?還和你們形成了共生的關系?”萊特接著發問,他此時就像個對于未知事物非常感興趣的學者。
威戈并沒有直接回答,他把那個飾品放在口中,吹了一下,那匹頭狼立刻小跑過來,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腿。
隨后,他才解釋道:“雖然安格爾它們有能力在這里活下去,但每年冬天來臨時,天空會持續三個月左右的黑夜,這對它們會造成一定影響。”
“所以,在大概有八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和數十個狼群緩慢接觸后,讓它們對我們放下了敵意,從此以后,它們幫我們狩獵,我們幫它們度過極夜。”
威戈停頓了一下,用手親昵地撫摸著頭狼的脖頸,又補充了一句:“忘了告訴你們,安格爾是這家伙的名字,它是它們這個狼群的頭領。”
“這樣的關系,的確算是一種共生的狀態,或許也只有在這片冰原上才會出現。”萊特點了點頭,隨即看向那匹叫做“安格爾”的頭狼,他原以為威戈口中的“安格爾”是這里對于狼群的稱呼。
安格爾注意到萊特的視線,聰明的它似乎也知道了眼前這行人并非敵人,因此扯著大嘴露出獠牙,但那不是威脅,反而看起來像是在笑。
只不過,不僅僅是萊特,包括北山等其他人看見這頭巨型雪狼的笑容后,都感到有點滲人。
北山隨即又把目光回到威戈的臉上,他注意到剛才威戈提起的,冬季的三個月會是持續黑夜的描述,而且還說那叫“極夜”。
“威戈,你說的那個極夜是怎么回事?”北山隨便帶著疑惑把他們越靠近北邊,白晝就越長,直到太陽再也不落下的情況簡要說了下,他其實還有許多問題希望從威戈口中得知答案,只是需要一個一個來。
威戈用司空見慣的語氣解釋道:“這是屬于冰原的規律,每年冬夏兩季,太陽都會出現變化,夏季時永不落下,白晝一直存在,所以我們叫這種現象極晝,至于極夜則是相反的,太陽不會升起。”
“至于春天和秋天的時候,極晝和極夜會逐漸回歸正常,就像現在,您應該也發現了,昨夜太陽下落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再過十多天左右,太陽就會正常的升起降落了。”
北山長出了口氣,果然和他猜測的很相近,太陽的異常其實是屬于這里的正常規律,不過他還是多問了句:“也就是說,除了極晝和極夜外,并不會帶來其他的危險?”
威戈點點頭:“是的,但也不能說一點危險都沒有,就像每年冬季來臨前,我們需要儲備許多食物,躲在永冬堡里,等待無盡的黑暗過去,那時的溫度比現在還要低上幾倍,將一切都掩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
北山聽完又在心中感慨起來,極北冰原的生存環境聽起來的確很惡劣,而捷斯亞的遺民還能在這里生存上千年,實在也有著令人不得不贊嘆的堅韌。
他忽然想起曾經在卷宗上看見過的一句話,是捷斯亞那位反抗龍族的大英雄在最艱難時期說過的——生命總能找出屬于自己的出路。
隨即,他繼續對威戈問道:“從你剛才的話里,似乎在這里上千年的時光中,你們的許多認知并沒有什么改變?和大陸仍舊一樣。”
北山難免覺得奇怪,一群遠離大陸千年之久的遺民,在極北冰原這四季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明顯的地方,卻能維持住原本的認知,這是個不得不讓人詢問的疑惑。
威戈眼中又流露出一種情緒,屬于自豪和失落夾在一起的復雜,他解釋道:“這也是先輩的吩咐,在永冬堡的石板上,先輩們把大陸上的許多知識都記載了下來,然后要求我們這些一代代的后輩必須去熟讀和銘記。”
“所以,雖然我并不知道大陸會是怎樣,但從那些記載中,我仍能想象出來,還夢見過,只是不知道真實的會不會是那樣。”
北山沉默了,那些最開始漂泊于此的遺民先輩,不得不說很用心良苦,為了讓后代不至于遺忘故鄉,用了許多傳承的辦法,這也讓他對于自己把這些人帶回去后會不會有誤會的擔憂,又減輕了幾分。
隨即,北山對威戈安慰道:“在不久之后,你很快就能回到大陸,親眼去看看那和你夢見的是否一樣了。”
威戈“嗯”了一聲說道:“大……大人……”
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北山,但他覺得應該稱呼沒錯。
“大人,五年前故鄉的人找到這里來后,我沒事時就經常和同伴們圍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起故鄉的風景,從那時起,我就好想立刻回去,想去看看他們口中那個比冰原美麗萬倍的故鄉。”
“他們原本說過,已經派人回去通報消息,不久就會有人過來接我們,但我們等了五年,直到現在,我才終于見到大人您了,我……我真的好激動。”
威戈說著眼角又閃出淚花。
“五年前?”北山卻有些驚詫,因為他記得林克告訴他的,上一次出海尋找的船隊,是林克父王在位時派出的,到如今算來也有十七年多了,但威戈卻說的是五年前。
他微皺起眉頭,細細一想,又恍然過來,十七年前派出的船隊,又不是說立馬就找到了這里,那支船隊應該就是五年前才終于到達了極北冰原,最終和遺民們相遇。
這樣一想,后面的事情也就說的通了,兩年多前林克告訴他時,就是說才得知找到了另一部分捷斯亞人的消息,算起來應該就是船隊在找到目的地后,派了艘船又返回大陸,然后林克才知曉經過的。
北山笑著對威戈說道:“讓你們久等了,主要是南疆之前發生過一些變故,讓我來此的時間延后到了現在,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一次我帶了許多船來,你們不會再等待下去。”
對于南疆之前的叛亂和光復戰爭,北山暫時還不打算告訴威戈,這種事應該只對這里的高層者講述。
北山想了想,又對威戈問道:“你剛才說,之前南疆來的人,也都在你口中的永冬堡?那是你們的居住地吧,這片冰原上所有的族人都在那里嗎?”
他考慮到萬一在這里的遺民都是分散開居住的,那就要提前考慮怎樣把大家集合在一起,至于詢問之前就來到此處的探尋隊,也是他在和對方見面時,有些話要詢問。
威戈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是的,五年前故鄉來的人,和我們一道居住在永冬堡,那里也是所有族人的居所,在冰原上,只有聚集起來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
北山看得出,威戈對于他口中的永冬堡,有著相當的自豪,這讓北山都有些想快些過去,看看千年來這里的遺民是生活在怎樣的地方。
正當北山還打算繼續問下去的時候,狼群的嚎叫聲打斷了他,剛才被威戈安排阿爾和洛特去拉過來的雪橇,大概十幾個被狼群拉著,出現在了北山等人的眼前。
雪橇其實在大陸也有,每年冬天時大陸北方也會下起大雪,因此像拉爾比斯或者東北沼澤,都會采用雪橇出行,北山之前在達歌港的碼頭旁瞧見過,被堆放在了碼頭內側的石墻之下。
只不過,跟北山之前見過的大陸雪橇相比,此時出現在眼前的雪橇也完全是大了好幾倍的,就好像極北冰原上除了人類,其余的東西都是大一號的存在。
那雪橇由粗壯的獸骨打造而成,底部安裝著寬大且厚實的木板,邊緣還鑲嵌著一圈尖銳的獸骨碎片,不知是用于在雪地中破冰,還是作為某種防御手段。
“這雪橇至少能坐下十個我。”特魯在一旁嘟囔道。
威戈聽見這話,對北山笑著解釋:“因為出來一次我們要獵取足夠的動物回去,要是雪橇小了的話,會多跑好幾趟,浪費時間不說,動物尸體留在原地也容易被叼走。”
北山打量著雪橇,點了點頭,這種巨型的雪橇的確更適合這里的環境,而且要不是由大一號的狼群來拉動,也無法順利滑行起來。
他忽然注意到,剛才和狼群離開的兩人,此時卻只有阿爾還在,洛特卻不知去向。
不等北山發問,阿爾就主動開口說道:“我讓洛特大叔先回去告訴大家。”
威戈走到阿爾身邊,用力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就該這樣,大家要是聽到故鄉終于來人帶我們回去的消息,一定會非常高興。”
說著,威戈轉頭看向北山:“大人,請坐上去,我們這就回到永冬堡。”
北山等人相互對視一眼,心中對這從未體驗過的雪橇之旅,倒是充滿好奇,紛紛坐了上去。
威戈并未坐上雪橇,而是騎在了安格爾的身上,接著吹動指揮狼群的小飾品,安格爾仰頭發出一聲悠長的嚎叫,狼群便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拉著雪橇在雪地上飛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