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甲板上，北山接過莫里斯遞來的“冰封獸”皮毛，因為只獵殺了十幾只，剝下來的皮毛一般只會讓長時間待在甲板上的水手們使用，這樣能夠讓嚴寒不那么令人難受。

靠近船舷，北山向外望去，這是他相隔了五天后再次看見海面，比起之前，海面上的浮冰的確是變得更多了，甚至可以說達到了鋪天蓋地的程度。

原本還能隱約望見的開闊水域，此刻被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浮冰占據，冰塊相互碰撞，發出沉悶而令人心驚的聲響，仿佛是這片海域在痛苦地呻吟。

北山不難猜到，也許船隊完全停下來，轉而步行的日子已然不遠。

兩人特意避開了甲板上正在砸冰的水手，走到一處不容易被人聽見他們說話的地方。

北山把手放在嘴前，哈了口熱氣，率先開口問道：“你是想說關于淡水的問題吧？”

此時莫里斯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替代的是一副嚴肅的表情：“是的，我們的淡水最多還能維持十天。”

北山默然點點頭，這是他預料中的結果。

從“魔素之墻”往北航行以來，很意外也不那么意外的，是船隊實在沒有好運降臨，根本沒有任何島嶼出現在視線里，補充淡水的愿景也成了一片虛幻的想象。

再加上本身就因為修復桅桿多停留了六天，北山覺得在又航行了二十天后，還能剩下維持十天的淡水，已經是很不錯了，這還是在航行一開始就采取了配給制的結果，莫里斯之前分明預計的是只能維持一個月。

“你有什么辦法嗎？”北山對莫里斯問道，通過航行以來的了解，他清楚莫里斯如果沒有對策，是不會主動找他只為抱怨的。

莫里斯果然點頭回答道：“我想撈些浮冰上來。”

“浮冰？”北山不解。

在北山的理解中，由海水形成的浮冰，也會和海水一樣咸，怎么可能當水喝？這樣做怕是只會因為讓喝過的人更加口渴，甚至失去生命。

莫里斯吸了口刺痛喉嚨的冷氣，說道：“以前在大陸北邊冬季的時候，四大商會里有水手試過，他們把浮冰撈起，然后刨下最上面的一層融化成水，聽他們說過，好像并不是特別咸，像是加了淡鹽的水。”

“這樣嗎？”北山沉吟了下，“那先撈一塊上來試試吧。”

雖然他對莫里斯的提議還是感到有點難以相信，但這也的確是可能解決淡水短缺的辦法，總得試一試。

畢竟，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給水手們的淡水配額已經一減再減，再減下去，連維持基本力氣的所需都不夠了。

北山同意后，莫里斯卻并沒轉身就去指揮水手們打撈浮冰，他疑惑問道：“還有什么事嗎？”

莫里斯神情仍舊嚴肅：“是這樣的，副會長，浮冰能不能喝，我也只是聽其他水手說過，但不能確認，如果不能，我怕……”

不等莫里斯說完，北山就開口打斷：“你是擔心船上發生動亂？”

“是的，這類的事情以前發生過，曾經有艘船迷失了航向，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等后來被人找到時，那船上只剩下三人，調查后發現就是因為水手們為了搶奪剩余的淡水。”

比起北山，莫里斯更清楚如果同樣的情形，發生在遠離大陸又同樣沒有水源補給的船隊上，會是怎樣毀滅性的結果。

北山恍然，這才是莫里斯想和他單獨談話的目的，看起來莫里斯是擔心，如果開始打撈浮冰，“幸運號”上的水手必然要詢問緣由，莫里斯面對自己的船員也不得不告訴他們實話。

這樣一來，相當于給每個都知道淡水即將耗盡的水手們，一個希望的曙光，但要是最終發現浮冰融化的水無法飲用，那就極有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造成水手們內心因擔憂渴死而突然冒出的暴動行為。

因此，莫里斯必須先告訴北山一聲，讓這位有著相當實力的副會長做好準備，防止可能的動亂發生。

想明白后，北山笑道：“你只管去打撈浮冰，我等下就讓隨行護衛們都出來。”

莫里斯微松了口氣，不過他還是沒有離開，而是繼續說道：“還有，副會長，如果浮冰最上層的淡水真的可以飲用的話，我想做一點安排。”

“什么安排？”

莫里斯掃了眼“幸運號”周邊的其他海船：“我希望把剩余的淡水都集中起來，然后每天由小船分配給各船上只在崗位上的水手喝，剩下的都飲用浮冰水。”

“隨著這段時間的航行，我覺得各船留在甲板的水手不用太多，在微風且沒有風暴的情況下，十個人就夠了，剩下的人都去休息就好，而把淡水集中起來統一調配，既能保證關鍵崗位人員的需求，也能減少無謂的浪費。”

北山微微頷首：“這個想法的確不錯，但如果只是把淡水分配給在崗位上的水手喝，其他的水手難免會產生不滿，畢竟哪怕浮冰水能喝，口感也大概不會太好。”

莫里斯無奈地聳聳肩：“我就是擔心這一點，不滿的情緒如果爆發，也同樣會引起動亂，所以我是在想，能不能由副會長您下達這個命令，以您的名義應該能壓制住一些不滿產生。”

北山看了莫里斯一眼，不得不說，莫里斯的考慮十分周全，雖然對方是船隊的領航者，但身份上始終不像北山這個副會長，而船隊都屬于四大商會的，這種命令由北山親自下達的確更好。

“等確定了浮冰水可以喝再決定。”北山伸手拍了拍莫里斯的肩膀。

聽到北山的回答，莫里斯不再回話，直接轉身去吩咐甲板上的水手們去打撈浮冰，北山同時回到船艙去把護衛們都叫了出來，爐石幾人聽見要試試浮冰水能不能喝，都產生了興趣，跟著跑到甲板上。

沒過多時，一塊有半人高的浮冰，被鐵鉤拉上了甲板，莫里斯親自上手，用船上就有的鋸子，把浮冰上層大約一指寬的部分小心鋸下，放入從艙內廚房拿來的鐵鍋中。

水手們則立馬把鐵鍋抬回廚房，接著直接生火，將浮冰化成為一鍋有著些許浮沫的熱水。

本就不太寬敞的艙內廚房，此刻已經擠滿了人，眼睛都望著鍋中的水，有些還不自覺吞了幾口唾沫，這段時間的淡水配給，讓許多人都處在不會渴死，但卻很渴的狀態下。

北山特意讓護衛們守在了廚房艙室門口，一旦水手們表情不對，他就會當機立斷的先讓護衛們把人看管起來再說。

離鐵鍋最近的，還是北山和莫里斯兩人，莫里斯手里已經拿好了一個木杯，他伸手用杯口撇了撇浮沫，舀了半杯浮冰水。

正當莫里斯準備舉杯嘗試的時候，北山伸手攔住，把水杯拿到了自己手中，笑道：“還是我來吧，好歹我也是五階‘武將’了，有什么問題也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你可是船隊的領航，不能有任何影響。”

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下，北山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溫熱的水滑過喉嚨，帶著微淡的咸澀。

“怎么樣？”莫里斯有些緊張地看著北山。

北山又喝了一口，這才將木杯遞給莫里斯：“確實能喝，就像你聽說的那樣，像是加了淡鹽的水。”

聽到北山的話，廚房里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幾個年輕水手迫不及待地就要去舀水，但被莫里斯橫臂攔住。

“都別急！”他說著，同時也嘗了口杯中的浮冰水。

仔細品味著那股淡鹽的味道后，莫里斯神色嚴肅地說道：“這水雖然能喝，但始終是有不少的鹽分在里面，肯定不能當純粹的淡水，喝多了必定會對身體有害。”

“所以，從今天起，我們哪怕可以從浮冰上得到水源的補充，但有幾條規矩。”

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一，浮冰水每天只能喝三杯。”

在場的水手們點點頭，這已經比之前要好了，配置的淡水每天只有一杯而已。

“第二，除了負責航行的，剩余人只能喝這種水，這是副會長的安排。”

北山在旁點頭，表示的確是他的命令，水手們見狀，也就沒提出反對意見。

“第三，任何違反上一個規定的，都按照海上的規矩處置，這一點我也會通知其余各船。”

水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莫里斯商量式的說出三條規矩的時候，北山除了點了下頭之外，并沒有多說什么，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很清晰的認識到海船上的一些潛規則。

許多從未在海船上生活過的人很難會想到，其實看似在一艘船上，船長都會是說一不二的那個，但實際卻完全相反。

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下，在動不動就是半月一月的長途航行中，如果只由一個人強制性的說了算，會導致整個環境陷入極為壓抑的氣氛中，從而極易引發動亂。

因此，在長期航行的海船上，船長往往會采用多數同意的原則，用共同表決來決定某些安排，而不這樣做的人，早就成了后來者的警示榜樣。

這也就是為什么莫里斯每說一條新規，都要看一眼水手們的反應的原因，同時也是他要以北山的名義，去通知各船要把淡水集中起來的理由。

作為“幸運號”的船長，他的身份說到底也和其他船長差不多，并沒有凌駕于其余船長之上的絕對權威，而北山作為副會長，則可以理所應當的下達新的命令，別的船長內心也就不會抵觸。

三條規矩宣布完畢，水手們雖然有小聲議論，但總體還算平穩的接受，讓莫里斯暗自松了口氣，然后對還擠在廚房艙里的水手們笑道：“都還站在這里做什么？不趕快去撈更多的浮冰上來嗎？”

水手們哄笑一聲，接著一股腦的跑向了甲板。

北山等人也重新來到甲板上，看著忙碌起來的水手，北山對莫里斯說道：“現在算是解決了水源的困擾，但淡水的集中和分配，還是不能松懈，我怕有些水手仍會動歪心思。”

莫里斯點頭應道：“副會長，我想的是等淡水集中起來后，就讓您的護衛們去看管。”

“至于水手們，您不必擔心，他們既然同意了，那就知道違反的后果，到時候真有人不守規矩，其他水手們也不會對處置心生不滿。”

“這樣最好。”北山也點了點頭，他擔心就是哪怕定下了規矩，但水手們還是會去違背，等事情出現要處置違背者時，反倒引起其他水手的不滿情緒加重。

他同時想到了之前和莫里斯閑聊時，關于所謂“海上的規矩”的解釋，那是一艘船上如果有人違背了共同的決定，就會被其他人逼著從甲板上跳下去，而跳海的結果自然不必多說。

莫里斯又提醒道：“副會長，您看什么時候把命令寫了，我好讓人傳給船隊？”

北山卻搖了搖頭，笑道：“還是我親自去說更好，而且還要告訴他們，浮冰可以融化了來飲用，但不能多喝。”

他覺得與其寫下一紙命令，不如到每艘船上親口去宣布這個決定，反正現在因為浮冰太多的緣故，船與船之間的距離都很近，他可以從“幸運號”上一個接一個的跳過去，這對五階“武將”而言不是難事。

說罷，北山活動了下因為寒冷而有些僵硬的手腳，走到“幸運號”的船舷邊，朝二十米開外的另一艘船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相鄰船只的甲板上。

接下來的時間，北山一艘船一艘船的躍過去，對船隊里的所有人員，一一講解了下浮冰可以飲用，但最好只是刨下最上層一指寬，同時也模仿莫里斯和“幸運號”水手們約定規矩的方式，與整個船隊都定下了相同的規矩。

當北山躍回“幸運號”時，天色都還沒完全暗下去。

甲板上，“幸運號”的水手們全都圍攏在一起，仍忙碌地用繩索和鐵鉤從海面上拖起一塊塊浮冰，再用鋸子小心地切下最上層的一指厚冰層，放入鐵鍋中融化。

為了盡快融化更多的浮冰水，他們甚至把艙室廚房內的鐵鍋都搬了上來，直接在甲板上燃起木材燒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微咸的水汽。

因此，莫里斯一直就在旁仔細看著，生怕一個不好，把整艘船都給點燃了，而看見北山躍回來，他走上去問道：“副會長，集中淡水的安排，其他船上都同意了？”

北山笑著點頭：“終于能避免被渴死在大海上的命運，他們當然不會不同意，明早你就派小船去把淡水都搬過來就行。”

聽北山這么說，莫里斯這才完全放松下來，已經航行了這么遠，要是船隊產生內訌，他都不知道該怎樣去處理。

隨即，莫里斯又看向仍舊掛在海平面上的太陽，感慨了一句：“感覺今天太陽留在天上的時間更久了。”

北山也把頭望過去：“是啊，真是奇怪。”

這段日子，越是往北航行，包括北山在內的所有人都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白天的時間越來越長。

一開始注意到白晝變長的，還是莫里斯這個經驗豐富的船長，為此他還和北山仔細商量過，但兩人研究了好幾天，最后發現似乎也沒有其他危險，也就半放心半警惕的擱置了下去。

唯一帶來的問題，就是莫里斯不得不每天都用船上的沙漏計時，數著沙漏翻倒十二次后提醒水手們去睡覺，這讓他多耗費了一些精力。

好在自從穿過“魔素之墻”后，航行都很平穩，沒其他需要莫里斯特別注意的地方，不然他懷疑自己還沒找到極北之地，就會累癱在船上，并且相信船隊里其他船長和他都會有相同的感覺。

北山卻有不一樣的想法，雖然船上有沙漏幫助計時，但的確也影響了許多人的睡眠，包括他自己在內，這幾天眼窩下都泛起了沒睡好的黑影。

“至少現在淡水問題被解決了。”北山讓自己盡可能去想一些更舒心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北山的錯覺，在有了浮冰水之后，他發現整個船隊的行進速度也快了一些，似乎水手們恢復了一些精力，不再像眼看著淡水將絕時的死氣沉沉，雖然寒冷仍在進一步加劇，但有了水喝的眾人都不再總是窩在船艙里。

日子又一天接一天的過去，從出海航行以來，已經快近兩月，時間也來到了八月二十一日。

北山靠著船舷，看著隨海波起伏的浮冰，密集的幾乎都要快擠在一起，這讓船隊每航行一海里，就要花上比之前更久一些的時長后，而同時，太陽也再未落下過。

面對這種隨著白晝越來越長，長到沒有黑夜的奇異景象，他擔憂的幾乎每天都在甲板上去觀望，生怕出現不可預知的危險，要不是還有莫里斯會按時提醒他該去入睡，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時候是原本的晝夜交替。

“真不知道當初南疆那些船隊，是怎么找到這個地方來的，不是我說林克什么，他在離世前至少應該對你講清楚。”爐石把自己縮在狐皮大衣里，出現在北山身邊。

最近這半個月以來，爐石的臉色有些蒼白，而據他自己說，還有覺得無力，沒什么胃口，并且牙齦出血的表現。

不過很奇怪的，萊特仔細為爐石檢查過，卻發現不了一點原因，當時的論斷一出來，北山甚至懷疑爐石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連萊特都看不出來。

幸好這種擔心還沒徹底爆發，在某天北山和莫里斯閑聊時，莫里斯為北山做了解答，原來這種病癥并非只是出現在爐石一人身上，許多水手都有同樣的狀況。

“副會長您也不用擔心，這種病癥在海上很常見，特別是長期沒回陸地的水手上都有，但只要回到大陸多待一段時間，自然也就好了，還沒有后遺癥。”

當時，莫里斯這樣寬慰北山，還告訴他，這種病癥被稱作為“水手病”，具體的原因一直沒有弄清楚，反正只要回大陸正常吃喝一段時間，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話雖如此，但此時北山看著爐石，仍擔憂地說道：“你跑出來干什么？”

自打爐石有了所謂的“水手病”表現后，北山就強制要求他待在船艙里，少出來走動。

“總待在艙室里，會被悶死的，那些水手們還不是照樣出來，我看也沒別的影響，你要是覺得心里愧疚，最好多給我幾天假期就行，不然的話就少說這些有的沒的。”爐石咧嘴一笑，聲音有些虛浮。

北山無語，沒好氣地回道：“那你想多了，又不是我非得讓你跟著一路來的，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是你非要以回家看看的名義，賴著跟隨同行，所以我才不愧疚，我只是擔心萬一你翹了，丟下海里污染環境。”

爐石長長的“呃”了一聲，正要開口反駁回去，卻被一陣急促的銅鈴聲打斷。

聲音是從主桅桿上的瞭望臺傳來的，瞭望手正使勁兒搖晃著，同時朝著甲板上興奮大喊：“冰原！前方十海里處，冰原！”

北山和爐石同時一怔，接著同時把頭伸出船舷，努力向前看去，在白晝不歇的北海深處，他們都看見了無邊的冰原。